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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九


  有天晚上,我想給他們講布朗代夫人的一個故事,挺逗人發笑的。但我開了頭就沒往下講,因為我突然想起聖盧已經聽過,我記得到這裡的第二天就想給他講的,可他卻打斷我說:「在巴爾貝克您給我講過了。」不料這一天晚上他卻鼓勵我往下講,說他確實沒聽過這個故事,並且說他肯定會感興趣的,這使我頗感詫異,就對他說:「您一時忘了,但您很快就會想起來的。」「不,你記錯了,我向你保證。你從沒有給我講過。快講吧。」在我講的過程中,他始終很激動,喜悅的眼睛時而盯著我看,時而盯著他的朋友。我直到講完後,在大家的歡笑中,才明白他是想通過這個故事使他的朋友對我的才智有充分的瞭解。就是為了這點,他才裝出沒有聽過的樣子。這就是友誼。

  第三天晚上,他的一個朋友同我交談了很長時間,因為前兩次他沒有機會同我談話。我聽見他悄聲對聖盧說,他感到和我交談非常有意思。事實上,我們談了幾乎整整一個晚上,面前放著索泰爾納酒①,但我們光講話,不喝酒,男人之間的好感象一層燦爛的帷幕遮掩著我們,把我們同其他人隔開。這種好感,雖然沒有肉體吸引力作為基礎,卻是一種獨一無二的使人感到神秘莫測的感情。聖盧在巴爾貝克海灘對我產生的好感,在我看來也是這樣神秘莫測,當然它同我們談話的趣味不能混為一談,它脫離了任何物質的聯繫,看不見,摸不著,然而聖盧心中卻充分感覺到它的存在,就象感覺到一種燃素,一種煤氣的存在一樣,因此,他可以微笑著談論這種感情。也許,在這裡,在一個晚上就產生的這種好感中,還蘊含著一種更加驚人的東西,就象一朵花,在這間溫暖的小餐廳內,幾分鐘就完全開放了。當羅貝同我講巴爾貝克時,我忍不住問他,是不是他真的下了決心,要娶德·昂布勒薩克小姐。他向我聲明,他不但沒有下這個決心,而且根本沒有這回事。他從沒有見過這位小姐,也不知道她是誰。如果這時我能看見幾個傳播過這樁婚事的上流社會人士,他們也許會告訴我,德·昂布勒薩克小姐要同一個並非聖盧的男人結婚,而聖盧也要同一個並非德·昂布勒薩克小姐的女人結婚。假如我提醒他們不久前他們說過相反的話,他們會露出十分驚訝的神情。為了使這種玩笑能夠繼續下去,並且圍繞一個名字能夠源源不斷地製造出各種各樣的假消息,上帝給了愛開這種玩笑的人一對輕信的耳朵和一個健忘的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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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國索泰爾納地方產的白葡萄酒。

  聖盧給我談起過他的另一個同事,他也來這裡了,他們的關係尤其融洽,因為在這群人中,就他們兩個主張重審德雷福斯案件。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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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德雷福斯是法國猶太血統的軍官,1894年,法國軍事當局誣告他出賣國防機密給德國而判終身苦役。當事實證明為誣告後,當局卻拒絕重審,引起廣大群眾不滿,導致民主力量(德雷福斯派)與反動勢力(反德雷福斯派)之間的尖銳政治鬥爭。在輿論壓力下,1899年,德雷福斯被政府宣告無罪。

  「噢,他呀!他跟聖盧不一樣,狂熱得不得了,」我的新朋友對我說。「他甚至不夠老實。開始他說:『等著吧。有個人我很熟悉,是德·布瓦德弗爾將軍,非常精明,非常善良。我們可以毫不猶豫地接受他的觀點。』但當他知道德·布瓦德弗爾將軍聲明德雷福斯有罪時,就把他看得一錢不值,說是教權主義和參謀部的偏見妨礙他作出真誠的判斷,儘管沒有人——至少在過去,在德雷福斯事件之前——比我們這位朋友更崇拜教權主義了。於是,他對我們說,真相總會大白於天下的,因為這個案件就要由索西埃受理了,說這個人是擁護共和政體的老兵(我們這位朋友出生于一個極端擁護君主政體的家庭),有鋼鐵般的意志,不屈不撓的信念。可是當索西埃聲明埃斯代阿西①無罪時,他又為這一判決找到了新的解釋,不過不是對德雷福斯不利,而是對索西埃不利。他說是軍國主義思想蒙住了索西埃的眼睛(請注意,他本人既是軍國主義者,又是教權主義者,至少是軍國主義者,我都不知道該怎樣看他了)。他家裡人看到他思想這樣狂熱,都快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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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埃斯代阿西是匈牙利籍的法國軍官,在法軍參謀部任職,在德雷福斯案中被指控為出賣軍事情報給德軍,後又被軍事法庭宣佈無罪。

  「你瞧,」我說,把臉轉過一半朝看聖盧,為了照顧到兩面,又把另一半對著他的同事,好讓他參與談話,「因為人們認為環境對人有影響,可是思想對人的影響更大。人都有一個思想觀點。但思想觀點比人少得多。因此,有同樣觀點的人都差不多。但思想觀點並不是具體的,因此,在一個有抽象觀點的人周圍生活著的具體的人,絲毫也改變不了這個人的觀點。」

  這時,聖盧的呵責聲打斷了我的話頭,因為剛才有一個年輕的軍人笑嘻嘻地指著我對他說:「迪洛克,和迪洛克完全一樣。」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但我感到那張怯生生的臉上表情十分親切①。在聖盧看來,當我講話的時候,別人對我的稱讚是多此一舉,他要求大家保持安靜,就象一個樂隊指揮,當聽到有人弄出了聲音,就敲敲琴弓,讓他的樂師停止演奏,聖盧也是一樣,他呵斥搗亂分子:「希貝格,」他說,「別人說話時不要插嘴。要說等大家說完再說。好了,您繼續往下講,」他對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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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聖盧並不滿足於這一比較。他興奮極了,而想讓我在他朋友們面前露一手的欲念又使他的興致倍增。他一面撫摸著我,就象撫摸一匹第一個跑到終點的馬,一面興高采烈、滔滔不絕地對我說:「你知道,你是我所認識的最聰明的人。」接著又改口說:「還有埃爾斯蒂爾。你不會不高興吧?你明白,這叫留有餘地。打個比方:我這樣對你說,就好比有人對巴爾札克說:您是本世紀最偉大的小說家,還有斯丹達爾。你明白,多留些餘地,實際上是無限的讚美。你不同意?不同意加上斯丹達爾?」他又說道,對我的判斷力表示出天真的信賴,而這種信賴從他那笑眯眯的綠眼睛裡射出來的迷人而幾乎是幼稚的詢問目光中流露了出來。「啊!好,我看你同意我的看法了,布洛克不喜歡斯丹達爾,我感到他很愚蠢。《巴馬修道院》不是很了不起嗎?你同意我的看法,我很高興。你最喜歡《巴馬修道院》中的什麼?請回答我。」他急著命令我作出回答,顯示出青年人容易衝動的性格,而他身體散發的威力使他這個問題有點嚇人。「莫斯加還是法布利斯?」我戰戰兢兢地回答說,「莫斯加有點象德·諾布瓦先生。」西格弗裡德—聖盧聽後仰天大笑。「可是莫斯加比他聰明得多,但沒有他愛賣弄學問。」我這句話還沒有說完,就聽見羅貝邊笑邊拍手叫好,他笑得差點兒憋不過氣來。他大聲喊道:「高見!太妙了!你真了不起!」——作者注。

  我松了口氣,因為我擔心他會讓我從頭開始。

  「因為一個思想觀點,」我繼續說,「並不是物質利益的一部分,也不可能享受物質利益,因此有同樣思想觀點的人不會受物質利益的影響。」

  「喂!我的孩子們,這下你們可目瞪口呆了吧!」我剛說完,聖盧就驚呼起來,他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我,神情關切而憂慮,就象我在走鋼絲一樣。「希貝格,您剛才想說什麼?」

  「我說這位先生很象迪洛克少校。剛才我還以為是少校在講話呢。」

  「我早就想到了,」聖盧回答道。「是有許多相象的地方,但您會看到他有許多東西是迪洛克所沒有的。」

  這個貴族出身的士官有一個兄弟在音樂學校讀書,他的兄弟對任何一部新問世的音樂作品總和他父母、表兄妹以及俱樂部的同事們的看法迥然不同,而和音樂學校其他學生的看法完全一致;聖盧的這個朋友也是這樣,他的「心理狀態」,正如有些人所說的,和所有德雷福斯分子的心理,尤其和布洛克的心理如出一轍——當我同布洛克談起這件事時,他對這個士官產生了一種非同尋常的看法,他聽說他和自己屬￿同一派很受感動,但鑒於這個士官出身貴族,受過宗教和軍事的教育,便把他想像得與眾不同,就象遠道而來的遊客,具有非凡的吸引力——他的家庭傳統和職業利益對他的心理卻沒有產生任何影響。同樣,聖盧的一個表兄娶了一位年輕的東方公主,據說,她賦的詩可以同維克多·雨果或阿爾弗雷德·維尼①的詩媲美,儘管如此,人們仍然認為她的思想與眾不同,是一個幽居在《一千零一夜》式宮殿中的東方公主的思想。而那些有特權接近她的作家,當他們聽到她的一次談話後就會感到她不是夏哈劄德②,而是維尼或雨果,他就會大失所望,或者不如說,會喜出望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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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維尼(1797—1863),法國詩人、劇作家和小說家,浪漫主義文學的代表之一。他的精巧的詩歌對唯美派詩人頗有影響。
  ②《一千零一夜》中說故事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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