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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一


  要知道,一旦爆發戰爭,裡沃利①的中間突破還會再一次被採用。這種戰術不見得比伊利亞特②過時。再說,也只好搞正面進攻,因為誰也不願意重蹈七○年錯誤③的覆轍。進攻,只有進攻。不過有一件事使我大惑不解,我看到竭力反對這卓有成效的進攻理論的人都是些思想跟不上趟的人,可是我的一個最年輕的教官,名叫芒香,才華橫溢,卻提出要給防禦以應有的地位,自然是臨時的地位。當他舉奧斯特利茨為例時,大家十分尷尬,不知道怎樣回答他,其實這次戰役採用的防禦戰術只不過是進攻和勝利的前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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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意大利地名。1797年拿破崙在這裡戰勝奧地利人。
  ②古希臘的著名史詩,相傳為荷馬所作。主要敘述特洛伊戰爭最後一年的故事。
  ③影射1870年法國將領在普法戰爭中模仿拿破崙的防禦戰術,結果遭到慘重失敗。


  聖盧的這一套理論使我聽了非常高興。我想,這次我到東錫埃爾也許沒有白來,這些軍官沒有騙我。他們邊喝邊談,索泰爾納酒把它嬌媚的反光投到他們臉上;在這裡,人物的形象都變得高大了,就和在巴爾貝克海灘一樣,只要我在那裡呆著,大洋洲的國王和王后,四美食家小社會,年輕的賭徒,勒格朗丹的內弟,他們在我眼裡都一一變得非常高大,可現在他們卻變渺小了,甚至不復存在。今天使我感到賞心悅目的東西,也許再也不會象從前的東西那樣如過眼雲煙,第二天就在我眼裡變得一文不值。按照我現在的內心世界,也許我不會馬上去毀壞過去的東西,因為聖盧剛才所談的戰爭藝術,在我這幾個晚上產生的短暫而熾烈的熱情中,在有關軍事生活的一切問題上,又加上了一個恒久不變的知識基礎,足以牢牢吸引住我的注意力,使我用不著自欺欺人就能相信,當我離開東錫埃爾後,我對我這裡的朋友所從事的工作仍會感到興趣,我會很快就回到他們中間。然而,為了從「藝術」這個詞的抽象意義上進一步肯定戰爭的藝術確實是一門藝術,我又向聖盧提了個問題。

  「您講的,噢,對不起,你講的東西我非常感興趣,」我對聖盧說。「但有一點使我感到不安,你給我講講。我覺得我可能會迷上軍事藝術的,但是,要使我入迷,我必須一改從前的看法,而認為軍事藝術和其它藝術沒有什麼不同,只要學到規則就行了。你說人們模仿一些戰役,我覺得,正象你剛才所說的,過去的某次戰役在一次現代的戰役中重演,頗有些美學意味。這個觀念對我吸引力之大是難以用言語表達的。不過,我要問你,指揮官的才能難道一點作用都不起嗎?他只管應用規則就行了嗎?有同等條件下會不會出現一些偉大的將領呢?就象有些偉大的外科醫生,面對兩個從客觀角度看完全相同的病例,也許憑著經驗,他們會感覺出一點細微的差異,並且作出不同的解釋,認為對這一病例應該作這樣處理,而對那個病例應該作那樣的處理,對這個病人最好動手術,而對那個病人最好用保守療法。」

  「當然有!你會看到拿破崙就是這樣。如果照搬兵法,他就必須進攻,可他就是不進攻,一種朦朧的預感在勸他放棄進攻。例如他在奧斯特利茨或一八○六年給拉納①的指示。但你也會看到,有些將軍機械照搬拿破崙的某次戰役,結果適得其反。這樣的例子光一八七○年就可舉出十個。但是,甚至連敵人可能做的事也可以作出種種解釋。敵人做的事不過是一種跡象,可以有許多不同的目的,如果光講道理,或從科學觀點來看,這些不同的目的都有可能是真實的目的。這好比某些複雜的病例,當今世界的醫學還不能確定看不見的腫瘤到底是不是纖維瘤,要不要進行手術一樣。使偉大的將軍和偉大的醫生下決策的是德·底比斯夫人式的嗅覺和預感(我想你明白我這個意思)。因此,我在前面就給你舉例講了在戰役開始階段偵察可能起的作用。一次偵察可能有十種不同的解釋。例如,為了使敵人以為我方要攻擊某一個點,而實際上是要攻擊另一個點;為了佈置一道偽裝物,使敵方看不清我方真實行動的準備工作;迫使敵方調遣部隊並把它鉗制在一個沒有必要死守的地方;摸清敵方兵力,掌握它的底細,迫使它亮出底牌。甚至有這樣的情況,在一次行動中投入了大量的兵力,但這並不表明行動是真的,因為可以假戲真做,使假戲具有更大的欺騙性。關於這一點,要是我有時間給你講講拿破崙戰爭,噯!我向你保證,當你通過戰爭中部隊的傳統行軍(我們正在研究和實踐,如果你有雅興,走去看看,小夥子——啊,對不起,你有病,不能去),感覺到了最高司令部的警惕性、推理和研究的深度,你就會象置身於一座燈塔那樸素無華的燈光前一樣激動無比,因為燈塔不僅是物質的光,而且還流溢出思想,搜索著空間,向航船報告險情。我也許不該光給你講戰爭的學問。其實,正如土壤的成份、風向和光照的方位能說明一棵樹朝哪一邊生長一樣,一場戰役在什麼條件下進行,當地有什麼特徵,可以說決定並且限制了軍事將領對作戰方案的選擇。因此,在某些平原地區的山谷一帶,沿山而行,你可以預言,部隊的行軍必定象雪崩那樣氣勢磅礴,蔚為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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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納(1769—1809),法國元帥,跟隨拿破崙南征北戰,深受器重。

  「現在你又否定你剛才談到的指揮官的選擇自由,否定敵軍對指揮官的作戰方案可能有的預見性了。」

  「絕對不是!你一定還記得我同你在巴爾貝克讀過的那本哲學書吧,可能的世界比真實的世界豐富多彩。噯!這又回到軍事藝術上來了。在一種特定的條件下,有四種方案擺在一個將領面前,他可以作出選擇,就象一種疾病可能會出現幾個病程,醫生必須早就料到一樣。這裡,人的能力高低強弱是決定局勢的新因素。何以見得?比如說,一些不太重要的因素(如要達到的次要目的,或時間緊迫,或兵力不足,或後勤供應困難)迫使將領在四個方案中選擇了第一方案,儘管這一方案不如其他的理想,然而代價比較小,見效比較快,戰區比較富裕,能保障部隊的後勤供應。他起初實施第一對案。敵人開始不摸頭腦,但很快就會識破他的意圖。由於敵人阻力太大,他可能不成功——我把這叫做人的能力薄弱造成的偶然性。於是他放棄第一方案,試行第二、第三或第四方案。可是,他也可能佯裝試行第一方案——這就是我所說的人的高明——以便牽制敵人的兵力,而在敵人以為不可能挨打的地方對他突然襲擊。烏爾姆戰役就是這樣,奧地利將軍馬克在西邊等候敵人,不料敵人卻從他以為太平無事的北邊把他重重包圍。我舉這個例子也許不很恰當。烏爾姆戰役是包圍戰中較好的戰例,將來還可能發生類似的戰役,因為它不僅是將軍們效法的典範,而且可以說是一種必要的方式(尤其是一種「必要」的方式,這樣就可以有所選擇,也可以多樣化),一種結晶的形式。然而這一切都無關緊要,因為這些條條框框畢竟是人為的。還是回到我們的哲學書上來吧,它就好比是理論原則,或者說科學規律,現實與它基本相符,但是,你回想一下偉大的數學家普恩加來①,他就不說數學百分之百的精確。至於我前面給你講的軍事條令,它們畢竟不那麼重要,況且經常會有變化。就拿我們這些騎兵來說,我們正在搞一八九五年軍事演習,可以說它過時了,因為它建立在陳舊的過時的理論基礎之上,認為騎兵的戰鬥作用僅在於向敵人發起衝鋒,給敵人造成精神上的恐懼。但是我們團裡最聰明的教官,騎兵部隊的精華,尤其是我給你講過的那個少校,他們的看法恰恰相反,認為勝負取決於一場真正的混戰,敵我雙方刀劍相對,誰堅持到底誰就勝利,不僅指精神上的勝利,指造成對方心理恐懼,而且指物質上的勝利。」

  「聖盧言之有理,說不定下次軍事演習就可以看到這種發展的跡象了,」我的鄰座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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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普恩加來(1854—1912),法國數學家。

  「你能贊同我的觀點,我感到很高興,因為你的意見似乎比我的更能引起我朋友的興趣,」聖盧笑著說。或許因為他的同事和我之間開始產生的好感使他有點不快,也可能因為他正式看到了這種好感,認為有必要予以確認。「我剛才也許貶低了條令的作用。條令不斷在變化,這是肯定的。但目前它們仍然左右著軍事局面、作戰計劃和部隊集結的方案。倘若它們反映了一種錯誤的戰略觀念,就可能成為失敗的基本原因,這一切對你似乎太專門了。」他對我說。「你好好想一想,最能加速戰爭藝術發展的,說到底還是戰爭本身。在一次戰役中,如果歷時較久,我們將看到交戰的一方會借鑒另一方的成敗來改進自己的方法,而敵方也會得到提高。但這已經成為歷史。現在炮兵有了突飛猛進的發展,未來的戰爭——如果還有戰爭的話——將是速決戰,人們還沒來得及汲取教訓,和平就已經恢復了。」

  「你別太敏感了,」我對聖盧說,這是回擊他前面所說的話。「我聽你講話可專心致志呢!」

  「如果你不再生氣,如果你還允許的話,」聖盧的朋友又說,「我想對你剛才講的作一點補充。戰役的模仿和雷同不只是和指揮官的思想有關,指揮官的判斷錯誤(如對敵人的力量估計不足)也可能使他要求部隊作出重大的犧牲,有些部隊以一種極其崇高的忘我精神作出了這種犧牲,因而他們也就起到了某次戰役中某個部隊的作用,在歷史上會作為戰例被人們交替引用。就拿一八七○年來說,普魯士的先頭部隊在聖普裡瓦①,土耳其人②在維桑堡③和弗勒施維雷爾④就是這種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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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國地名,1870年8月18日普魯士第一、第二軍團在這裡攻擊法軍;使法軍潰退。
  ②這裡的土耳其人指舊時在法國軍隊中當步兵的阿爾及利亞人,因為1830年以前,阿爾及利亞一直是土耳其的殖民地。
  ③法國地名。維桑堡戰役揭開了1870到1871年普法戰爭的序幕,普軍在這裡突然襲擊法軍,法軍被迫撤退。
  ④法國地名。維桑堡一戰,法軍慘敗,繼而集中在弗勒施維雷爾,但又被普軍戰敗。這次失敗導致敵軍佔領阿爾薩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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