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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八


  「羅貝,選擇這樣的時刻和這樣的地點給您講那件事是不合適的,但一會兒就講完了。在軍營裡我總忘了問您,您桌上的那張照片不是德·蓋爾芒特夫人吧?」

  「怎麼不是?就是我的好舅媽呀。」

  「瞧,可不是嗎!我真傻,我早就知道了,可就是沒往那上面想。我的上帝,您的朋友們該不耐煩了,咱們快講吧,他們在瞧我們呢,要不等下次再講吧,反正沒什麼大事。」

  「不,您儘管講,讓他們去等好了。」

  「不能這樣,我得有禮貌,他們太客氣了,再說,您知道,那件事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您認識她,那個老實的奧麗阿娜。」

  就象他說「好奧麗阿娜」一樣,這個「老實的奧麗阿娜」並不表明聖盧把德·蓋爾芒特夫人看得特別好。在這種情況下,「好」,「傑出」,「老實」僅僅用來加強「那個」,指一個雙方都認識的人,但因對方不是你圈子裡的人,不知道該同他說什麼。「好」充當冷菜,可以讓人思考片刻,以便找到下文:「您經常看見她嗎?」或「我有好幾個月沒看見她了」或「我星期二去看她」或「她的黃金時代已經過去。」

  「您說那張照片是她的,我太高興了,因為我們現在住在她的公館裡,我聽到許多有關她的聞所未聞的奇事(我不便公開講出來),因此我對她發生了興趣,這是從文學角度講的,您明白這個意思,怎麼說呢,是從巴爾札克的角度講的。您絕頂的聰明,用不著我細說。不扯遠了,我問您,您那些朋友對我的教養有什麼看法?」

  「什麼看法也沒有。我對他們說了,您是高尚的人,因此他們比您更受拘束。」

  「您太好了。啊,下面就談正題,我問您,德·蓋爾芒特夫人不會知道我認識您吧,是不是?」

  「我什麼也不知道。從夏天到現在,我還沒有見過她呢。

  從她回巴黎以後,我一直沒有休假。」

  「因為我要對您說,有人肯定地告訴我,她認為我是個大傻瓜。」

  「這我可不相信,奧麗阿娜雖算不上才智出眾,可也算不上愚蠢。」

  「您知道,在一般情況下,我是不希望您把您對我的好印象講給別人聽的,因為我不是愛虛榮的人。您在您朋友面前講我的好話,我感到於心不安(兩秒種後我們就能回到他們身邊去)。但是,對於德·蓋爾芒特夫人,如果您能把您對我的印象講給她聽,哪怕有點言過其實,我也會感到高興的。」

  「樂意效勞。如果您求我做的就是這麼點小事,那不費吹灰之力。不過,她對您的印象如何,這同您有什麼關係呢?我想您對別人對您的印象是不在乎的。如果僅僅是為了這件事,我們完全可以當著大家的面講,或者等我們單獨在一起時講也不遲呀,我是怕您這樣站著太吃力,太不舒服,而我們有的是單獨在一起的機會。」

  殊不知正是這個不舒服才給了我同羅貝談這件事的勇氣。有別人在場,我就有了藉口,措詞就可以簡短,不連貫;當我對我朋友說我忘記了他同公爵夫人的親戚關係時,我可以用這種簡短和不連貫的話來掩飾我的謊言,同時也為了不讓他有時間盤問我為什麼想讓德·蓋爾芒特夫人知道我同他的聯繫,為什麼一味強調他是聰明人,等等。如果他盤問我這些問題,我實在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因此會使我陷入困境。

  「羅貝,您那麼聰明,竟不明白對朋友的請求只應該從命,而不應該提出疑問,這實在太叫我吃驚了。要是我,不管您要我做什麼(我甚至希望您叫我幫您做些什麼),我向您保證,我絕對不會要您作任何解釋。其實我也是言過其實。我並不想結識德·蓋爾芒特夫人。但為了考驗您,我原想對您說我要和德·蓋爾芒特夫人共進晚餐,我知道您是不會幫忙的。」

  「不僅會,而且一定照辦。」

  「什麼時候?」

  「等我回到巴黎再說,可能還得過三個星期。」

  「到時候看吧。再說,她也不一定願意。我真不知道應該怎樣感謝您!」

  「不用。這沒什麼。」

  「不要這樣說,這就很了不起了,因為我已看到您確實夠朋友。我求您做的事,不管重要不重要,是不是令人愉快,不管我真有這樣的想法還是為了考驗您,這都無關緊要,您說您一定照辦,這就證明您是一個聰明人,一個重感情的人。只有蠢人才會提出疑問。」

  剛才他恰恰向我提出了疑問。不過,我這是為了將他一軍,但我也真是這樣想的,因為在我看來,衡量一個人的價值唯一的試金石,就是看他願不願意為我唯一看重的東西——我的愛情盡心效勞。接著,也許是由於表裡不一,或者是由於感激,由於同情或是看到血緣關係使羅貝的面孔同他舅媽十分相象,我的柔情激發起來了,我又對他說:

  「啊,該回到他們那兒去了,我剛才只求您做了兩件事中的一件,不重要的一件。另一件對我更重要,但我怕您會拒絕:我們相互以『你』相稱,您會感到不方便嗎?」

  「有什麼不方便呢!這太好了!快樂!快樂得哭泣!從未有過的快樂!」

  「太感謝您……你了。當您開始用『你』稱呼我時,我一定會非常高興的。如果您願意的話,德·蓋爾芒特夫人的那件事您都可以不做,只要您稱呼我『你』,我就滿足了。」

  「兩件事都做。」

  「啊!羅貝!聽我說,」在餐桌上我又一次對聖盧說,「啊!剛才那場前言不接後語的談話太富有喜劇性了,而且我不知道為什麼——您知道我剛才同您講的那個夫人是誰嗎?」

  「知道。」

  「您真知道我想說誰嗎?」

  「您怎麼啦?!您把我當成瓦萊①的呆子啦,當成傻頭傻腦的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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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現瑞士的一個州;歷史上曾屬￿法國。

  「您不會樂意把她的照片給我吧?」

  我本打算向他借用幾天,可開口時,我猶豫了,感到我的要求不得體。為了不讓他看出來,我索性把我的要求說得更加唐突,更不得體,似乎這樣一來它就非常自然了。

  「不行,我先得征得她的同意,」他回答說。

  聖盧的臉刷地紅了。我明白他有什麼想法不好出口,他認為我有隱蔽的動機,只能為我的愛情效一半勞,他要保留某些道德原則。我真有點恨他了。

  然而,我和聖盧一回到他的朋友中間,就見他在他們面前對我格外親切,這使我深受感動,要是我認為他這種親熱是裝出來的,我也就不會動情了,然而,我感到他並不是在裝模作樣,他只是說了些我不在場時他可能在別人面前說我的,而我們單獨在一起時他沒說的話罷了。當然,我們兩人促膝談心時,我猜得到他是很樂意和我交談的,但他從沒有明確地表露出來。我說的話,平時他只仔細品味,但不露聲色,而現在他用眼角察看他的朋友,注意我的言談在他們身上會不會產生預期的符合他向他們預言的效果。一個母親對初登舞臺的女兒在舞臺上的對答和觀眾的反應也比不上聖盧對我講話的關注。我有哪個詞說得不清楚,假如沒有人在場,他只是莞爾而笑,但有人在場,他怕別人沒聽明白,便對我說:「什麼,什麼?」好讓我重複一遍,也是想引起別人的注意,繼而把眼睛轉向大家,笑眯眯地看著他們,不由自主地當上了訓練他們發笑的教練,這樣,他也就第一次向我表露了他對我的看法——他在他的朋友面前經常談起的看法。我也就突然看到了我的外表,就象人們在報紙上看到自己的名字或在鏡子中照見自己的面孔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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