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二一七


  離開軍營前我轉了一圈。夕陽西下,我就朝我的旅館走去,休息兩個鐘頭,看看書,等時間到了,我就到聖盧和他那夥朋友包膳的飯店去和他共進晚餐。廣場上,殘陽給城堡那宛若火藥筒的屋頂蒙上了一朵朵與磚色相協調的玫瑰紅的雲彩,同時通過反照使磚色變得柔和,從而使磚和瓦的色調和諧一致。一股生命流注入我的神經,我的任何一個動作不能使生命衰竭;我每走一步,腳踩在廣場的鋪路石上都會彈起來,仿佛足跟上長了墨丘利①的翅膀。有一個噴水池閃爍著淡紅色的光輝,另一個在月光的照耀下泛出乳光。一群頑童在兩池中間嬉戲,盡情地歡叫,由於天色已晚,只能象雨燕或蝙蝠似的轉著圈子。旅館旁邊是故宮和路易十六的柑園,現在已被儲蓄銀行和兵團佔用。故宮和柑園內已點燃了煤氣燈。煤氣燈散發出金黃的微光,在這仍透著亮光的薄暮中,與殘留著落日餘暉的十八世紀式的高大窗扉十分協調,猶如一枚金黃的玳瑁首飾戴在閃著紅光的頭髮上。看到這幽幽的燈光,我恨不得馬上能重新看見我的爐火和我的燈光。在我下榻的旅館正面,只有我房內的那盞燈在同黃昏進行著搏鬥;為了能早點看到燈光,我饒有興致地就象要趕回家去吃晚點心似地趕在天黑前回到了旅館。在我的臨時住所中,我的感覺還象在外面一樣敏銳飽滿。這種敏銳感使那些平時看來平淡無奇、豪無裝飾的表面,例如昏黃的火光,天藍的糊牆紙(黃昏象一個中學生在牆紙上面畫著圖畫),玫瑰紅的開瓶塞鑽子,鋪在圓桌上的印有奇異圖案的桌毯和正在眼巴巴地等著我的一疊小學生用紙,一瓶墨水和一本貝戈特的小說,都變得那樣充實飽滿,我仿佛感到它們從此蘊含著一種特殊的生命,只要我能夠再看見它們,就能從它們身上提取這種生命。我愉快地回憶著我剛離開的軍營,軍營的風標隨風旋轉著。就象潛水員常用一根露出水面的管子呼吸那樣,對我來說,把這個軍營,這個居高臨下、鳥瞰縱橫交錯的綠色苗帶的瞭望台作為停泊的港口,就如同把我和有益於健康的生活和自由的空氣聯繫在一起;什麼時候願意,什麼時候我就能到軍營的庫房和宿舍去,並且每次都能受到熱情接待,我把這些看作是我希望永不喪失的寶貴特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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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羅馬神話中諸神的使者,亡靈的接引神,穿一雙裝有翅膀的草鞋,行走如飛。

  七點鐘我套上外衣又出門了,到聖盧包膳的飯店和他共進晚餐。我喜歡走著去。天黑漆漆的。從我到這裡的第三天起,天一黑就刮起了凜冽的寒風,好象要下雪似的。按理說在路上我應該時刻思念德·蓋爾芒特夫人,因為正是為了接近她我才來到羅貝的駐地的。但是人的記憶和憂慮是變幻莫測的。有時候它們走得遠遠的,我們幾乎看不見,以為它們從此離開了我們。於是我們開始注意起別的東西。在我們住慣了的城市中,街道僅僅是溝通兩地的簡單工具,但我剛到這個城市,街上的一切都使我感到新奇。我覺得這個陌生世界中的居民,他們的生活是奇特而絕妙的。一所住宅透著燈光的玻璃窗常常向我展示出一幅幅我無法深入瞭解的神秘而真實的生活畫面,我會收住腳步,佇立在黑暗中久久凝望。這裡,火神用一幅染成紫色的圖畫展出了一個栗子商人的小酒店,有兩個士官在專心致志地玩紙牌,椅子上放著他們的腰帶,他們萬萬沒有想到魔法師使他們從黑暗中冒了出來,就象使劇中人物登臺一樣,把他們此時此刻的形象赤裸裸地暴露在一個停下來張望而他們看不見的行人眼前。在那邊一個小舊貨鋪內,一支燒剩半截的蠟燭把熒熒紅光投在一塊版畫上,把它變成了紅粉筆劃,而那盞大燈在搏擊黑暗,把亮光灑向周圍,把一塊皮革染成了棕色,使一把匕首發出閃閃的銀光,給幾張不過是拙劣的複製畫塗上了一層珍貴的金色,就像是舊銅器生了鏽或者舊木器塗上了漆一樣;最後,把這個充斥著贗品和麵包皮的肮髒不堪的陋室變成了一幅極其珍貴的倫勃朗的傑作。有時我甚至會抬頭仰望一套沒有關上百葉窗的古色古香的大房間。那裡面,一群水陸兩栖的男女一到晚上就要使自己重新適應與白天不同的生活環境,在油膩膩的液體中緩緩遊動;一到傍晚,這種油狀液體就會從燈的蓄油池中源源流出,流滿各個房間,一直漫到房間的石頭和玻璃內壁的邊沿;那些男女在液體中移動著軀體,傳播著金黃黃油膩膩的漩渦。我繼續往前走。在教堂前那條黑魆魆的小街上,難以抑制的情欲使我邁不開腳步,就象從前在去梅塞格利絲的小路上一樣。我感到將會有一個女人突然出現,來滿足我的情欲。在黑暗中,如果我突然感到有一條裙子從我身邊輕輕掠過,我會快活得全身顫慄,竟不相信這窸窣的聲音完全是萍水相逢,我禁不住張開雙臂,想去擁抱一個驚慌的過路的女人。這條中世紀式的小街在我看來是那樣真實,如果我真能在這裡抱起一個女人並且佔有她,我不能不認為是古老的情欲將我們兩人結合(哪怕這個女人不過是每天晚上站在街上拉男人的娼妓)。而冬天,黑暗,人地生疏感和中世紀式的街道,又給這古老的情欲塗上了一層神秘色彩。我思考著未來:試圖忘記德·蓋爾芒特夫人對我來說是可怕的,但也是理智的,我第一次感到這可以做到,而且也許不難做到。街上寂靜無聲。突然,我聽見前面傳來了說話聲和笑聲,想必是喝得爛醉的行人在回家去。我停下來看他們,眼睛盯著傳出聲音的方向。我等了很久,也沒有看見一個人影,因為周圍靜得出奇,老遠的聲音也以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清楚地傳進我的耳朵裡。最後,那些人出現了,但不象我猜想的那樣在我前面,而是在我後面,離我很遠。或許因為街道交叉,中間隔了一座座房屋,聲音的折射引起了聽覺的差錯;也可能因為我不熟悉這個地方,很難判斷聲音的方位。反正我搞錯了。距離和方向全都搞錯了。

  風越刮越大,好象就要下大雪似的,冷得使人毛骨悚然,渾身長起雞皮疙瘩。我又來到了大街上,跳上一輛小無軌電車,一個軍官從車廂外的平臺上愛理不理地向在人行道上對他敬禮的士兵還禮。士兵們看上去笨頭笨腦的,臉上像是被冷風塗了層刺目的紅顏色,這使人聯想起老布勒蓋爾①畫上的快活而貪吃的農民凍得發紫的臉孔;秋天突然一下子變成了初冬,似乎把這個城市向北拉過去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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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老布勒蓋爾(1525—1569),佛蘭德斯畫家,生於農民家庭,所作油畫或版畫多反映農村生活和社會風俗。

  我來到了我和聖盧以及他的朋友碰頭的飯店,隔壁展覽館就要開始的慶祝活動把許多鄉鄰和外地人都吸引到這裡來了。旅館的院子通向廚房,廚房裡呈現出淡紅色的反光,人們在烤雞烤豬,把活蹦亂跳的龍蝦扔進旅館老闆所謂的「不熄的爐灶」中。我直接穿過院子時,看見人群擁了進來,這種景象真可以同佛蘭德斯①老畫家們的作品(例如《伯利恒的人口調查》②)中所描繪的景象相比;他們問老闆或他的一個助手接不接待顧客,讓不讓住宿;老闆見有些人看上去不象好人,寧願把他們打發到城裡別的旅館去。一個小夥計拎著一隻家禽走了過去,這只被他揪住脖子的雛雞在他手中亂撲騰。在到達我朋友等候我的那間小餐廳之前,先要穿過大餐廳。我是第一次從這裡經過。我看見侍者氣喘吁吁地端來魚、肥嫩的小母雞、大松雞、山鷸、鴿子等,五顏六色,熱氣騰騰,豐盛的菜肴使我聯想到那些洋溢著古代純樸風格和佛蘭德斯誇張風格的聖餐畫。為了跑得更快,侍者在鑲木地板上滑行,把那些雞鷸之類的東西都放到一張裝在牆壁上的蝸形腿的大桌子上;它們剛放上桌就立即被剁開,但都原封不動地堆在那裡(因為我進來時許多人都快吃完了),似乎菜肴的豐盛和端菜人的匆忙不是為了滿足顧客的需求,而是一絲不苟地遵照聖經中的描述(但一舉一動的素材卻又取自佛蘭德斯的真實生活),或是出於美學和宗教的考慮,想用食物的豐盛和侍者的殷勤向人們展示節日的熱烈氣氛。有一個侍者站在飯廳一端的餐具櫃旁沉思。我想向他打聽我們的餐桌安排在哪間屋子,因為只有他似乎看上去鎮靜一些,能夠回答我的問題。我朝他走過去,隔幾步就有一個暖鍋,是為了給晚來的人熱菜用的。儘管如此,在餐廳中央,仍然有一個巨大的塑像手中托著甜點心,有時塑像還要用冰雕水晶鴨的雙翼來支撐,而鴨子是每天由一個手藝好的廚師按照地道的佛蘭德斯風格用燒紅的烙鐵刻成的。一路上我幾次差點被人撞倒。我發現這個侍者很象那些傳統宗教畫中的一個人物,惟妙惟肖地再現了畫中人的面容和表情:塌鼻子,相貌平淡,但純樸憨厚,耽於幻想,並且在別人還沒有猜想到時,他已經隱隱預感到會有神靈降臨。此外,或許是因為慶典活動即將來臨之緣故吧,餐廳中除了這個塑像外,又增加了一個天神,完完全全是從天上的小天使和最高天使的隊伍中描摹下來的。一個少年音樂天使,一頭的金髮,一張十四歲孩童的嫩臉,其實他不是在奏樂,而是面對著一面鑼或一疊盤子在出神,那些比他年長的天使在十分寬敞的飯廳裡穿梭般來回走動,掛在他們身上的象原始人的翅膀那樣的尖形拭巾,隨著他們的走動不住地彈奏出顫抖的樂曲。我避開那些被棕櫚樹帷幔隔開的界線不明的地區——從那裡走出來的僕人猶如從遙遠的九霄雲外下凡的神仙——辟開一條道路,來到聖盧餐桌所在的小餐廳。我看見聖盧的朋友已經來了幾個。這些向來都和聖盧共進晚餐的朋友,除了個別人是平民外,其他都出身於名門望族。而這幾個平民子弟,在中學時代就被貴族子弟當作朋友,貴族子弟主動和他們來往,證明原則上貴族並不與平民對立,哪怕平民是共和國的擁護者,只要雙手乾淨,到教堂去做彌撒,就能得到他們的信任。我初次來這裡晚餐,沒等大家入席,就把聖盧拉到小餐廳的一個角落裡,當著大家的面,但不讓大家聽見,悄悄地對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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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舊地區名。位於今法國東北部,是十三至十四世紀歐洲最發達的毛紡中心之一。十四世紀被法國佔領。歷史上出過許多著名畫家,上文提到老布勒蓋爾就是其中之一。
  ②伯利恒位於耶路撒冷以南八公里。《新約聖經》稱其為耶穌誕生地。《伯利恒的人口調查》為老布勒蓋爾的代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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