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二一六


  「對不起,打攪您了。我心裡煩得很,您想必猜到了。」

  「不,我只以為您想見我,我感到這很好。您叫人去找我,我很高興。怎麼啦?哪裡不舒服?我能為您做些什麼?」

  我向他抒胸中的憂慮。他傾聽著,直言不諱地回答我的問題。但是他還沒有講話就已經把我變成和他一樣的人了。他工作繁重,這使他整天匆匆忙忙,思維活躍,心情舒暢。我也象他那樣感到,剛才使我心緒紛擾的那些煩惱與他繁重的工作相比,實在微不足道。我就象一個病人,好幾天睜不開眼了,人們請來了大夫,大夫輕輕地、靈巧地把病人的眼皮分開,從中取出一顆沙子;病人治好了病,心也就安定了。我所有的煩惱化作一份電報,聖盧自告奮勇,承擔了發電報的任務。我仿佛覺得生活完全變了,變得那樣美好,我感到渾身充滿了力量,真想做些事情。

  「您現在幹什麼?」我問聖盧。

  「我馬上就得走,一刻鐘後部隊要去操練,要我去。」

  「把您叫來,讓您為難了吧?」

  「沒什麼為難的,上尉很客氣,他說既然是您叫我,就應該來,但我不想耽擱太久。」

  「要是我趕快起床,到您操練的地方去,這會使我很感興趣的,說不定在您休息的時候還可以同您聊上幾句呢。」

  「我勸您別這樣。您一宵沒有合眼,為了一件小事(是小事,我敢向您保證!)愁了一夜,現在您剛平靜下來,還是把頭放回到枕頭上去吧,好好睡上一覺,這對您的身體大有好處,您的神經細胞排出的無機鹽太多了。不要馬上就睡著,因為我們討厭的軍樂又要從您窗前經過。不過,我想,軍樂過後您就會清靜的。晚飯見。」

  但是不久,我對軍事理論開始感興趣了(聖盧的朋友們在晚飯時經常談論),於是我就常去看騎兵團演習。我頭腦中整天想著要從近處看看他們的各級長官,正象那些把音樂作為主要研究對象,整天生活在音樂會中的人一樣,會興致勃勃地出沒於咖啡館,投入到樂師的生活中去。到練兵場要走好多路,累得我吃罷晚飯就想睡覺,腦袋暈暈乎乎,不時地東歪西倒。第二天,我發現我沒有聽見軍樂聲。在巴爾貝克海灘也是這樣,每當聖盧帶我到裡夫貝爾去吃晚餐,第二天也總聽不見海灘的音樂會。我想起床時,感到動彈不了——這是一種十分舒適的感覺。我仿佛被肌肉和滋養側根緊緊地縛在一塊深不可測的看不見的土地上,疲勞使我的關節變得異常敏感。我感到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前面的生活道路似乎變長了,因為我又退回到了我的童年時代。那時在貢佈雷,每次我們到蓋爾芒特村邊去散步,第二天我總會累得起不了床。詩人們總說,當我們回到童年時代生活過的一幢房子,一座花園,刹那間就會找回從前的我們。象這樣的舊地重遊全憑運氣,失望和成功的可能各占一半。固定的地方經歷過不同的歲月,最好還是到我們自己身上去尋找那些歲月。因此,極度的疲勞再加上一宵的沉睡,在一定程度上有利於我們尋回我們過去的歲月。疲勞為使我們沉入睡眠最深的地道(那裡,昨天的迴光返照,記憶的微弱光線再也照不亮內心的獨白,即使獨白本身不想停止也不行),孜孜不倦地翻掘著我們身體這塊土地和岩層,使我們在肌肉插入和扭曲它們的側根、吸入新生命的地方,找回孩提時代玩耍的花園。用不著長途跋涉去尋找這個花園,而是應該深入地道。覆蓋大地的東西不再覆蓋在大地身上,而是鋪在底下;要參觀一個古城的遺跡,光長途跋涉是不夠的,還應該在地下發掘。但是,我們也會發現,有時候某些偶然的瞬間的印象,比這種身體的疲勞更容易使我們回憶起往事,使往事好象長了翅膀在我們眼前輕輕掠過,形象更加逼真,更加令人心曠神怡,令人耳暈目眩,令人終生難忘。

  有時候我累得快要散架了,因為連續幾天看演習,沒能睡覺,我多麼希望能回到旅館去啊!上床時,我感到如釋重負,慶倖終於擺脫了魔法師和巫婆,這些術士充斥於人們喜聞樂見的十七世紀的「小說」中。睡眠和第二天早晨的懶覺不只是一則迷人的童話故事了,不僅迷人,也許還有好處。我思忖,任何痛苦都可以找到避難所,好的找不到,至少可以得到休息。這些想法給我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好處。

  有時假日聖盧不能外出,我便常去軍營看望他。軍營離旅館有好一段路,必須出城,穿過一座旱橋。我站在旱橋上極目遠望,感到視野非常寬廣。大風在這些高地上刮個不停,軍營院子三面的房屋都灌滿了風,仿佛成了風魔窟,不停地在咆哮怒吼。如果羅貝有事,我就在他的房門口或在飯廳裡等他,同他的朋友聊聊天。他把他的朋友都介紹給我了,有時他不在軍營時我也會來看他們。我從窗口俯視底下一百米的田野,田野光禿禿的,但是點級著一塊塊綠油油的新苗田,常常被雨水淋得濕漉漉的,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給田野鋪上了一條條光輝燦爛的象琺瑯那樣透明的綠帶。我在等他的時候,常聽到有人議論他。我很快就瞭解到他的人緣很好,大家都喜歡他。有幾個士兵,不和他一個中隊,出身于富裕的中產階級,只能從外部看見貴族上流社會,從沒能涉足其間,對聖盧的性格略知一二,因此對他產生了好感,同時還夾雜著對這個年輕人的羡慕,因為他們到巴黎過週末時,總能看見他在和平咖啡館同于塞斯公爵和奧爾良親王一起消夜。正因為這樣,他們從聖盧英俊的臉龐,從他走路和同人打招呼的笨拙姿勢,從他不停地甩動單片眼鏡的動作,從他高高聳起的軍帽和質地太細、顏色太紅的軍褲,引進了「帥」的概念。他們確信,騎兵團最優雅的軍官,即使是那個批准我在軍營留宿一夜的威武的上尉,都缺少這種「帥」勁。

  與他相比,上尉顯得過於莊重,可以說有點庸俗。

  其中有一個人說:「上尉買了匹新馬。」「他可以把想買的馬都買下來。星期天上午,我在槐樹路遇見了聖盧,他騎的那匹新馬那才叫帥呢!」另一個反駁說。說這話的人看上去很內行,因為這幫年輕人所屬的階級,即使與上流社會不常有來往,但有的是金錢,也有空閒,凡是可以用金錢買來的風雅,他們都買來了,在這一點上,與貴族階級別無二致。他們的風雅,例如衣著,比起聖盧的那種不拘小節、漫不經心的風雅來(我外祖母就特別欣賞他這種風度),最多帶有一種更加刻意追求完美的意味罷了。對於這些大銀行家或證券經紀人的兒子,當他們看完戲去吃牡蠣的時候,能在他們的鄰桌看見聖盧士官,這不能不說是令人激動的事。每星期一,當人們休假歸營,談起各種見聞,其中一個人是羅貝那個中隊的,他說羅貝「十分親切地」向他問好了;另一個不和他一個中隊,但他確信聖盧認出他來了,因為他不止一次地用單片眼鏡朝他的方向張望。

  「真的,我兄弟在『和平』咖啡館看見他了,」還有一個在情婦家裡呆了一天的人說。「他穿的禮服看上去又長又肥。」

  「他穿什麼樣的背心?」

  「他沒有穿白背心,而是淡紫色的,佩戴著各式各樣的棕櫚葉狀的勳章,有趣極了!」

  至於那些老兵(他們都是些平民百姓,不知道有賽馬俱樂部,只是把聖盧歸入非常有錢的士官之列。大凡生活相當闊綽、有一筆可觀的收入或債務、對士兵慷慨大方的士官,也不管有沒有破產,都被他們歸入此類),聖盧走路的姿態,單片眼鏡,軍褲和軍帽,在他們看來,這些東西即使說不上有什麼貴族特色,卻別有一番風味。他們認為聖盧的這些特徵,隨和的舉止風度,不迎合長官的意圖的個性,完全符合他們為騎兵團最受歡迎的士官規定的性格和風度。他們認為,對士兵好,就必然不迎合長官意圖。當人們早晨在寢室裡用咖啡,或者中午躺在床上休息時,如果有個老兵向既饞又懶的騎兵班講了段關於聖盧一頂軍帽的饒有趣味的故事,人們就會喝得更香,或者休息得更好。

  「跟我的背包一樣高呢。」

  「得了吧,老兄,你想誆我們哪,怎麼可能跟你的背包一樣高呢?」一個年輕的文學院畢業生打斷他說。他用「誆」這個方言是想不露出自己是個新兵,而他敢於這樣反駁老兵,是為了證實一個使他非常感興趣的事實。

  「什麼!沒有我的背包高?你量過呀?我跟你說吧,中校的眼睛老盯著他看,象要把他關禁閉似的。可別以為我那個大名鼎鼎的聖盧會大吃一驚,他走來走去,低頭抬頭,不停地甩動他的單片眼鏡。不過,要看上尉怎麼說。啊!他很可能什麼也不會說,但可以肯定,他是不會高興的。那頂軍帽才算不了什麼呢。據說在他城裡家中還有三十多頂哪!」

  「你是怎麼知道的,老兄?又是從我們那位該死的下士那裡打聽到的吧?」年輕的文學士咬文嚼字地問道,賣弄著他剛學來的新的語法形式,為能以士兵用語來裝點自己的談話而洋洋得意。

  「我怎麼知道的?當然是聽他的勤務兵說的羅!」

  「你說的那個人日子肯定過得不錯吧!」

  「那當然!他鈔票比我多,這是肯定的!再說他還送衣服給他,什麼都送給他。他在食堂總吃不飽肚子。我的德·聖盧到食堂來了,炊事兵聽見他說:『我要他吃得好,吃多少錢都不打緊。』」

  老兵有力的聲調彌補了平淡的言談,他的模仿儘管不很高明,但卻十分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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