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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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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朗索瓦絲的這個朋友很少呆在家裡,他在某個部謀得了一個職業,在那裡當雇員。這個做背心的裁縫起初和一個「頑皮的女孩子」一起生活,我外祖母曾誤以為他們是父女。幾年前,我的外祖母曾去拜訪過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那時候女孩子還很小,可是裙子做得很像樣了。當她轉做女裝,成為女裙裁縫時,絮比安再幹他的老本行就無利可圖了。她先在一個專做女裝的女裁縫鋪子裡當「藝徒」,繰繰邊兒,縫縫邊飾,釘釘紐扣或「撳紐」,用別針固定腰身,但很快就晉升為二級繼而是一級技工了。她的顧客都是上流社會的貴婦。她上顧客家,也就是說,上我們院來做活,常在鋪裡的一兩個小姐妹陪她來,她們是她的徒弟。從此,絮比安在她身邊就用處不大了。固然,小姑娘長大後,還常要給人縫背心,但是有朋友們當幫手,就不需要別人了。於是,姑娘的叔父絮比安申請了一份工作。起初他只是給人當助手,每天中午可以回家,後來他取而代之,到晚餐時候方能回來。幸好,我們搬到這裡後過了幾個星期,他才被「正式任用」,因此,他有足夠的時間向弗朗索瓦絲獻殷勤,幫助她不太痛苦地度過這開始階段的異常難熬的時光。儘管我不否認絮比安作為「過渡藥劑」對弗朗索瓦絲所起的作用,但我不得不承認,初接觸時,我並不喜歡他。從近處看,會發現他的眼睛充滿憐憫、憂傷和迷惘。這種眼神徹底摧毀了他那肥大的雙頰和紅潤的膚色可能產生的效果,會使人感到他病得厲害,或剛死了親人,精神受到了打擊。其實,他既沒有生病,也沒有喪事,而且能說會道,說起話來總是冷冰冰的,愛嘲笑人。這種在眼神和講話語氣之間的不一致,產生了某種虛假的現象,非但不會引起人好感,甚至使他本人也似乎感到很尷尬,就象一個穿著短上衣出席晚會的來賓,看到別人都穿燕尾服而感到難堪,或象一個必須回答某殿下的問話,卻又不知從何答起的人,只好說一些毫無意義的話來擺脫困境。我不過打個比方罷了,相反,絮比安講話總是娓娓動聽,我很快就發現,他身上蘊藏著一種非凡的才智,這也許同漫布在他臉上的憐憫、憂鬱和迷惘的眼神相吻合(同他混熟後,就不再去注意他的眼神了)。他這種非凡的才智,是我所認識的最有文學天賦的人所具有的才智,也就是說,他雖然文化不高,但只要瀏覽幾本書,便能精通或者掌握語言的最瑰麗的表達法。我認識的最有天賦的人,都是風華正茂就去世了。因此我斷言,絮比安很快也會死的。他心地善良,富有憐憫心,感情細膩而豐富。 他在弗朗索瓦絲生活中的作用很快就不那麼重要了。她學會了替代他演出他的角色。甚至,當一個供貨人或一個僕人登門送貨時,弗朗索瓦絲會巧妙地利用他們到廚房等候媽媽回話的片刻,裝出不屑理睬的樣子,繼續幹她的活,只是神態冷漠地指給他們一張椅子,示意他們坐下。這樣,當這個供貨人或僕人離開的時候,他們的腦海裡一般都會深深刻下這個印象:「我們沒有,是因為我們不想要。」此外,她如此堅持要別人知道我們有錢(她把「我們有點錢」說成「我們有錢」,因為她不會使用聖盧所說的部分冠詞,而只會說「有錢」,拿水來」,不會說「有點錢」,「拿點水來」),要別人知道我們很富,並非因為在她眼裡財富是至高無上的東西,有了財富就不再需要別的,道德也不要了,而是因為光有道德,沒有財富也不是她的理想。在她看來,財富是必需條件,沒有財富,道德也就沒有價值,沒有魅力。她很少把財富和道德分開,久而久之,最終把它們混為一談,以為道德會使人舒適,認為財富會給人啟發教育。 窗子關上後,弗朗索瓦絲歎口氣,很快開始收拾廚房的桌子,要不然,媽媽什麼樣的罵人話都會說出口來。 「在椅子街還住著蓋爾芒特家的人哪,」貼身男僕說,「我有個朋友曾在那裡幹過,是他們家的第二馬車夫。我認識一個人,這個人可不是我的朋友,而是我朋友的內弟,他和蓋爾芒特男爵的一個馬夫在同一個團裡服過役。」「得了,管他呢,又不是我的父親?」貼身男僕接著開了句玩笑。當他嘮叨他的陳穀子爛芝麻的時候,中間總要插進一兩句新鮮的玩笑話。 弗朗索瓦絲上了年歲,視力減退了,但還能看見貢佈雷天邊的東西,可是貼身男僕這句話中的玩笑她卻聽不出來。不過,她覺得這裡應該有一句玩笑,因為它和下面的話沒有聯繫。而且,她知道說出這句有份量的話的人平時很愛開玩笑。於是她寬厚而又讚歎地笑了笑,仿佛在說:「這個維克多,還是那個脾氣!」況且,她心裡也很高興,因為她知道,能聽到這一類俏皮話,跟社交界有教養人的樂趣多少挨了點邊。為了得到這份快樂,社會各階層的人爭先恐後地梳妝打扮,甚至冒著傷風的危險。再說她認為這個貼身男僕是她的一個朋友,因為他常在她面前忿忿不平地揭露共和國對神職人員將要採取駭人聽聞的措施。弗朗索瓦絲還不懂得,最殘忍的敵手,並不是那些和我們持不同看法,並且試圖說服我們的人,而是那些火上加油、無中生有、用一些壞消息使我們心裡難受的人。他們還唯恐我們有一絲一毫的理由可以減輕痛苦,可以對勝利的一方產生微弱的好印象,為了使我們遭受最痛苦的折磨,他們硬要向我們證明,對方不但是毫不留情,而且是得意洋洋。 「公爵夫人和那些人可能有姻親關係。」弗朗索瓦絲又回到了椅子街的蓋爾芒特這個話題上,就象在重奏一段行板樂曲。「我記不清是誰跟我講的,反正他們中有人把一個表妹嫁給公爵大人了。不管怎樣,他們都是在同一個『括號』內的。蓋爾芒特可是個『大家族』哪!」她極其崇敬地補充說。她根據這個家族的人口和響亮的聲譽,斷言這是個「大」家族,正如帕斯卡爾①依據理性和《聖經》的權威性確定宗教的真實性一樣。因為,既然這兩樣東西只能用一個「大」字來形容,那麼,在她看來,它們也就合而為一了。這樣一來,她的詞匯也就象某些寶石那樣,有些地方出現了瑕疵,甚至在弗朗索瓦絲的思想上投下了陰影。 -------- ①帕斯卡爾(1623—1662),法國數學家、物理學家、哲學家、散文家。晚年興趣轉向神學,從懷疑論出發,認為感性和理性知識都不可靠,從而得出信仰高於一切的結論。 「我尋思,也許就是『她們』在蓋爾芒特村有一座城堡,離貢佈雷有十裡路。要是這樣,她們和蓋爾芒特家那個阿爾及爾表姐就沾上親戚了。」這個阿爾及爾表姐會是誰?我和我母親捉摸了好久。後來,我們到底弄明白了,弗朗索瓦絲所說的阿爾及爾,原來是昂熱市。遠處的地方可能比近處的地方更有名。弗朗索瓦絲不知道昂熱,卻知道阿爾及爾,是因為元旦那天我們收到了一包樣子十分難看的阿爾及爾椰棗。她的詞匯,尤其是她的地名詞匯,也象法蘭西語言本身,到處是錯誤。「我早就想同他們家的膳食總管聊一聊……大家叫他什麼來著?」她頓了一下,似乎在給自己提一個禮節性問題,接著她又自己作了回答:「啊,想起來了,大家叫他安托萬。」好象安托萬是一個爵位似的。「他本來可以同我們聊一聊的,可是他擺出貴族老爺的派頭,像是有學問的人,舌頭好象被人割掉了,要不,他就是忘記學說話了。你同他講話,他總是愛理不理的樣子,」弗朗索瓦絲補充說,她像是賽維尼夫人①那樣,用「愛理不理」這個詞語。「但是,」她又真誠地說,「既然我知道我有下鍋的東西,也就不去管別人的閒事了。反正這個人不怎麼樣。再說他也不是個勇敢的人。(這個評語會使人覺得弗朗索瓦絲對勇敢的理解和過去不同了。在貢佈雷時,她認為象野獸般勇猛的人才算勇敢,可是,這裡她說的勇敢就是勤勞。)還有人說他是慣偷。不過,聽說的不一定可靠。由於看門人愛嫉妒,常在公爵夫人面前搬弄是非,這院裡的雇工都走光了。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這個安托萬是個大懶鬼,他的『安托萬納斯』也不比他好到哪裡去。」弗朗索瓦絲為了給安托萬這個名字找到一個陰性形式,用來指膳食總管的妻子,根據語法規則創造出「安托萬納斯」這個新詞時,也許她無意識地參照了夏努瓦和夏努瓦納斯②。她是有根據的。如今在巴黎聖母院附近,還有一條街叫夏努瓦納斯街,因為從前這條街上住的全是修女,所以當時的法國人給它起了這個名字。事實上,弗朗索瓦絲是那些法國人的同代人。再說,我們馬上就會看到,還有一個名詞,它的陰性形式也是用這種方式構成的,因為弗朗索瓦絲接著又說:「不過,可以絕對肯定,蓋爾芒特城堡是公爵夫人③的,她是當地的女鎮長哪,夠了不起的啦。」 「我明白了,確實了不起。」聽差深信不疑地說,卻沒有聽出她話中的諷刺意味。 -------- ①賽維尼夫人(1626—1696),法國作家。出身貴族,接近路易十四宮廷。所寫《書簡集》反映當時宮廷和上層貴族的生活,為十七世紀法國古典主義散文的代表。 ②夏努瓦和夏努瓦納斯分別為chanoine和chanoinesse的音譯。前者意為「議事司鐸」,後者是前者的陰性形式,是在前者上加了陰性後綴—esse而成,意為修女。 ③「公爵夫人」在法語中是duchesse,由(公爵)加表示陰性名詞的後綴—esse變來。 「我的孩子,你真以為這了不起嗎?可是,對於象他們這樣的人,當個鎮長和女鎮長,太有失身份了。啊!要是蓋爾芒特城堡是我的,我才不常在巴黎呆著呢。象我們家先生和太太這樣有錢的東家,這樣有錢的人,腦袋瓜裡也不知想的什麼,會願意呆在這個悶氣的城市裡,不回貢佈雷去。他們現在自由自在的,誰也不會留他們。他們什麼也不缺,幹嘛非得等到退休呢?等死了以後再回去呀?啊!要是我有幹麵包啃,冬天有木柴取暖,我早就回貢佈雷我兄弟的窮屋子去了。在那裡,至少我覺得是在過日子,面前沒有這些房子擋著,四周靜悄悄的,夜裡能聽見兩裡以外的青蛙呱呱唱歌的聲音。」 「這真是太美了,太太。」年輕的聽差讚歎地叫了起來,仿佛這最後一個特徵是貢佈雷固有的,正如水上輕舟是威尼斯城一大特徵一樣。 再說,聽差來我家的時間比貼身男僕晚一些,他和弗朗索瓦絲談話的內容,他自己不感興趣沒關係,只要弗朗索瓦絲感興趣就行。弗朗索瓦絲看到有人把她當廚娘看待,總會不高興地蹙眉撅嘴,可是,聽差談起她時,總稱她為「女管家」,因此,她對他總是特別親切,有如一些二流親王,當他們看到誠心誠意的青年稱他們為殿下時,也會流露出這種好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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