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二〇二


  因為我絲毫也想像不出應邀出席公爵夫人晚宴的賓客長著怎樣的身子,蓄著怎樣的小鬍鬚,穿著怎樣的半統靴,怎樣用一種合乎人情和理性的方式講著乏味的甚至是別出心裁的話語,所以,這些急速旋轉著的名字,不會比圍著德·蓋爾芒特夫人這個薩克森瓷像舉行的幽靈宴會或舞會帶給我更多的信息。它們使她的玻璃府邸保持著玻璃櫥窗的透明性。後來,聖盧又給我講了他這位舅媽的園丁和小教堂神甫的幾件軼事,蓋爾芒特府就變成了一座城堡,就象從前的盧浮宮,位於巴黎市中心,周圍是它的世襲領地,是根據一個奇怪地殘存下來的古老權利繼承的領地,德·蓋爾芒特夫人還在對它行使封建特權。但是,我們搬來這裡,住進了這座公館一個側翼的一套單元房間裡,與德·蓋爾芒特夫人為鄰,緊挨著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這時候,上面所說的城堡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這是一幢舊住宅。象這樣的住宅現在興許還能看到。也許是民主的巨瀾形成的沖積層,或者是歷史的遺贈物(因為在比較古的時候,各種行業都聚集在領主周圍),在這類住宅的主院兩側,常有商店的後間和工場,甚至還有鞋匠或裁縫的木屋小店(這種小店在教堂的兩旁也能看見,建築工程師的審美觀未能把它們徹底清除);一個補鞋匠兼門房在院子裡養雞種花;院子深處,在被稱作「公館」的府內,住著一位「伯爵夫人」,當她帽子上插著幾朵旱金蓮花(大概是從門房的小花園裡摘來的),坐著她那輛破舊的由兩匹馬拉套的敞逢四輪車出門的時候(馬車夫身旁坐著一個聽差,他到本區的各家貴族公館去投折了角的名片),一視同仁地朝門房的孩子和此刻正巧同她迎面而過的中產房客頷首微笑,揮手致意,和藹之中露出輕視,平等之中藏著高傲。

  在我們剛剛搬進的這幢房子裡,住在院子深處的高貴主婦是一位公爵夫人,舉止優雅,看上去還很年輕。她就是德·蓋爾芒特夫人。多虧弗朗索瓦絲,我不久就掌握了這座「公館」的情況,因為蓋爾芒特家的人從早到晚都掛在她的嘴邊。她常用「樓下」,「底下」稱呼他們。早晨,她給媽媽梳頭時,禁不住朝院子裡瞟一眼,說:「瞧!兩個嬤嬤。肯定是到樓下去的。」或者說:「啊!廚房的窗口上掛著漂亮的野雞,不用問是從哪裡來的,公爵去打過獵了。」到了晚上,她給我準備睡衣的時候,如果聽到鋼琴聲或一曲小調,她就推斷說:「他們底下請客啦,真快活!」這時,在她端正的臉龐上,在她滿頭的銀髮下,綻出動人而得體的笑容。這個煥發著青春的笑容,把她臉部的每根線條暫時放到了適當的位置上,顯得協調和諧,但也有點矯揉造作,就象人們跳四對舞之前的臉部表情。

  然而,蓋爾芒特一家的生活中最能引起弗朗索瓦絲興趣,最令她高興同時又最使她痛苦的時刻,是過車輛的大門打開,公爵夫人登上她的敞篷馬車的時刻,一般在我家傭人剛吃完午飯之後。他們每日的午餐,象猶太人過逾越節①那樣神聖,誰也不能打擾,這成了如此神聖不可侵犯的「禁忌」,就連我父親也不敢搖鈴使喚他們。他知道,搖五次鈴和搖一次鈴的效果一樣,都不會有人來聽他使喚。再說,幹這種不知趣的事兒,不僅白費力氣,而且對他一無好處。因為弗朗索瓦絲會一整天都板著臉,給他顏色看。自從上了歲數以後,她的臉簡直象小孩子的臉,說變就變。長期積壓的牢騷和她內心不高興的緣由都寫在她那張佈滿了紅兮兮的楔形細皺紋的臉上,既明顯,又令人捉摸不透。此外,她大聲訴說她的不滿,不過,我們誰也聽不清她在說些什麼。她把這稱作給我們做一整天的「小彌撒」,以為這會使我們喪氣,「難過」或者「惱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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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猶太民族的主要節日。猶太曆以此節為一年的開始,約在陽曆三、四月間。據聖經記載,摩西率領猶太人擺脫埃及的奴役,上帝命猶太人宰羊塗血于門楣,天使擊殺埃及人時見有血記的人家即越門而過,稱為「逾越」。

  最後的儀式結束後,弗朗索瓦絲猶如早期基督教堂主持彌撒的神甫,同時又是做彌撒的信徒,給自己斟滿最後一杯酒,從脖子上解下餐巾疊起來,用它擦了擦嘴唇(因為上面殘留著咖啡和摻了大量水的紅葡萄酒),然後把它放進飯桌上束餐巾的圓環中,以憂鬱的眼神看了看「她」的年輕的聽差以示感謝,因為這個年輕人過分殷勤地對她說:「太太,再來一點,怎麼樣?這酒味道不錯。」然後,她趕緊去把窗子打開,藉口說「這該死的廚房」太熱。她轉動窗把,透了口氣,一面敏捷而又漫不經心地朝院子深處瞥了一眼。這偷偷的一瞥使她確信公爵夫人還沒有準備停當,於是她非常想看卻又裝出不在乎的樣子看了看套好的馬車。她的眼睛專注地看過地上的東西後,又抬頭望瞭望天空。她早就猜到天空萬里無雲了,因為她感覺到空氣甜絲絲的,太陽暖融融的。她凝視屋頂的一個角落,恰好在我臥室壁爐的上方,每年冬去春來,鴿子都到那裡來做窩。在貢佈雷,弗朗索瓦絲的廚房裡也有這種鴿子咕咕地叫個不停。

  「啊!貢佈雷,貢佈雷。」她叫了起來。(她誦讀這一祈求時的那種近乎唱歌的聲調以及她臉上洋溢著阿爾①人的純正的表情,會使人懷疑弗朗索瓦絲是南方人,而她的故鄉——她常常為離開她的故鄉而惋惜——不過是她的第二故鄉。但是,也許人們搞錯了,因為沒有一個省沒有它的「南方」,我們不是能碰到不少薩瓦②人和布列塔尼③人,他們說話時也象南方人那樣,總是很容易把長元音和短元音顛倒。)「啊!貢佈雷,可憐的故鄉,什麼時候我能再見到你!什麼時候我能在你的山楂花和我們可憐的丁香花下過上一整天,聽金絲雀唱歌,聽維福納河象人那樣悄悄說話,而不是象現在這樣,不停地聽見我們小少爺的討厭的鈴聲。他不到半小時就要害我沿著這可惡的走廊跑一趟。而且,他還嫌我去得不及時,好象我應該在他拉鈴前就聽見鈴聲,你要是晚了一分鐘,他『又會再發』可怕的脾氣。唉!可憐的貢佈雷!興許要等我死後才能見到你了,他們會象扔一塊石頭似地把我扔進墳坑裡。到那時,我就再也聞不到山楂花的香味了,你那些美麗而潔白的山楂花。不過,我想,我活著時已經讓我吃足苦頭的三聲鈴聲,我在九泉之下還會再聽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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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國南部地區名。
  ②法國東南部地區名。
  ③法國西部地區名。


  可是,院子裡那個專做背心的裁縫在向她打招呼了,她停止了絮叨。從前有一天,我外祖母去看望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對這個裁縫很感興趣,可是弗朗索瓦絲對他卻沒有什麼好感。他聽到開窗的聲音就抬起了頭,一直在設法引起他的女鄰居的注意,以便向她問好。弗朗索瓦絲向絮比安扮出少女的嬌態,這使我們家這個愛咕噥的老廚娘的那張被年齡、壞脾氣和爐灶的熱氣弄得死板的臉變得好看了。她含蓄、親昵而又靦腆地,動人地向裁縫揮手致意,但沒有同他說話。因為她即使敢違背媽媽的囑咐朝院子裡張望,也不敢在窗口同人交談;弗朗索瓦絲想,這會惹起太太的「一番申斥」。她指了指套好的馬車,仿佛在說:「那匹馬真漂亮,是不是?」可嘴裡卻嘀吐說:「瞧那破傢伙!」她知道他會回答她的。他把手放在嘴邊,好讓他那壓低了聲音傳到她的耳朵裡:「你們想要,也會有的,甚至會比他們更多,只是你們不喜歡這些東西罷了。」

  弗朗索瓦絲高興、謙遜而又含糊地向他回了個手勢,意思是說:「各有各的派頭。在這裡,一切得從簡。」然後關上了窗子,怕媽媽會突然闖進來。絮比安所說的「你們會比蓋爾芒特家有更多的馬」中的「你們」,實際上應該指我們,當然他用「你們」也不無道理,因為除非為了滿足某種純個人的自尊心(譬如,當她整天咳嗽不止,使全家人擔心會被她傳染上感冒時,她會帶著討厭的冷笑說,她沒有感冒),弗朗索瓦絲已同我們合為一體了,就象那些植物,它們和動物緊密相連,動物為植物捕捉食物,吞食和消化食物,最後把它們變成可吸收的糞便,提供給植物作養料。應該由我們,按照我們的道德,我們的財產,我們的生活方式和地位,來計劃滿足我們自尊心的小奢侈,對於滿足她生活上的必不可少的部分,這必須服從我們的需要。另外,我們承認她有權按照傳統的習慣,自由地吃她神聖不可侵犯的午餐。餐後可以在窗口透透空氣,有權上街逛逛,買點東西,星期天去探望她的侄女。

  讀者這下該明白,為什麼弗朗索瓦絲在搬家後的頭幾天裡會那樣無精打采。我父親的各種榮譽頭銜還沒有被我們新居的居民知道,她感到渾身不舒服。她自己稱這種不舒服為煩悶。這種煩悶,就是高乃伊作品中這個詞所表達的強烈意思,或者是那些對他們的婚後生活、對他們的家鄉深感「厭煩」從而想自殺的士兵筆下所表達的意思。弗朗索瓦絲的煩悶很快就治癒了,恰恰是被絮比安治癒的,因為他一上來就講了一句使她高興的話,就跟我們決定要買一輛車子時使她產生的愉快一樣強烈,甚至更為高雅。「真是好人哪,這些朱利安(弗朗索瓦絲樂意把新詞和她已經掌握的詞混用),是正直的人,一看就知道。」絮比安果然善解人意,他逢人便講,我們沒有馬車,是因為我們不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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