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二〇四


  「至少,人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知道是什麼季節了。哪象這裡呀,復活節和聖誕節沒什麼兩樣,連個花骨朵兒都看不見。早晨,當我撐著這副老骨架起床時,連祈禱的鐘聲都聽不見。在貢佈雷,每個小時都敲鐘,雖然只有一隻可憐的鐘,但是,你到時候就會說:『我兄弟該從地裡回來了。』你看著日頭落山,人們敲鐘祈禱人間幸福,你在掌燈之前能回到家裡。這裡,過完白天,就是黑夜,天黑了你就去睡覺,白天你幹了些什麼,你不見得會比畜生說得更清楚。」

  「太太,好象梅塞格裡斯也很美,是不是?」年輕的聽差無意中想起了我們在飯桌上談起過的梅塞格裡斯教堂,打斷她說。按照他的意願,談話轉入了抽象的主題。

  「啊!梅塞格裡斯!」弗朗索瓦絲高興得滿臉笑容。每當有人提起梅塞格裡斯教堂、貢佈雷和當松維爾,她總會笑得合不攏嘴。這些名字是她生活的組成部分。每當她在外面碰到或在談話中聽到這些名字,甜蜜的感覺便油然而生,就象學生聽到一個教員在講課中隱射當代的一位名人,深感出乎意外,好象開了鍋似的歡騰起來。弗朗索瓦絲有這種快感,還因為這些地方有些東西只屬￿她一個人,而不屬￿別人,它們是她的老朋友,她和它們在一起玩過。她向它們微笑,仿佛它們是有靈魂的人,因為她在它們身上找到了她自身的許多東西。

  「是的,我的孩子,你可以說,梅塞格裡斯相當漂亮,」她狡黠地笑了笑,又說。「可是,你怎麼會知道梅塞格裡斯的,你?」

  「你問我怎麼會知道的?它不是很出名嗎?有人跟我談起過,談過好幾次呢。」他回答時,說得含含糊糊,很不明確,就象吞吞吐吐地提供假情況的人一樣,每當我們想客觀地瞭解一樁與我們有關的事情同別人有沒有重大關係時,他們總不可能給我們滿意的答覆。

  「啊!我向你們保證,那裡櫻桃樹下的空氣新鮮極了,哪象這裡爐灶旁哪。」

  她甚至給他們講起歐拉莉來了,說她是個好人。歐拉莉在世時對弗朗索瓦絲很不好,可是在她去世後,弗朗索瓦絲早把這事忘得一乾二淨了。歐拉莉對她,就象對任何缺衣少食,「餓破肚子」,一無所長,卻依仗富人的施捨,到他們家裡來「裝腔作勢」的人一樣,是不大喜歡的。她每個星期都要巧施計謀,讓我的姨婆給她零用錢。現在,弗朗索瓦絲再也用不著容忍她了。至於我的姨婆,她也不停地為她唱讚歌。

  「您那時候就在貢佈雷,在太太的一個表姐妹家裡嗎?」年輕的聽差問。

  「是的,在奧克達夫太太家。嗯,她可是聖女哪,我的孩子們。她家裡總有好東西招待你,盡是些高級東西,好東西。真是個好心腸的女人哪,你們可以這樣說,她對小鷓鴣呀,野雞呀,從不憐惜,她對什麼都不憐惜,你們可以五個一群,六個一夥地到她家裡作客,肉有的是,都是上等貨,還有白葡萄酒,紅葡萄酒,要什麼有什麼。(弗朗索瓦絲有「憐惜」這個動詞,和拉布呂耶爾①用「吝惜」的意思一樣。)一切費用都由她負擔,即使來作客的是一家人,一住就是幾個月,甚至幾年。(她這句話絲毫不會得罪人,因為在弗朗索瓦絲那個暴露路易十四時期上層社會的罪惡,描寫農民的痛苦生活。時代,「費用」並不限於法院的「訴訟費」,而是表示一般的「費用」。②)啊!我向你們保證,客人不會餓著肚子離開她家。本堂神甫多次對我們說,如果有一個女人可以到仁慈的上帝身邊去的話,那肯定是她。可憐的太太,我現在還好象聽見她用細嗓門對我說:『弗朗索瓦絲,您知道,我是吃不下的,但是,我希望您只當我也在吃一樣,為大家把飯菜做好。』當然不是為她做的。你們要是在,也肯定會看到,她的體重還不如一袋櫻桃重,沒有人會象她那樣輕。她不願意相信我,她從來不願意找大夫。啊!那裡吃飯才不匆忙呢。她希望她的僕人都能吃飽吃好。哪象這裡呀,今天早晨,我們匆忙得連吃點心的時間都沒有。幹什麼都是匆匆忙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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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布呂耶爾(1645—1696),法國作家。擅長散文,著有《性格論》一書。
  ②原文中用了「dépense」一詞,有「訴訟費」之意,一般由輸方負擔。在法語中,「eCtreauxdépensdeqn」,可以理解為由某人負擔訴訟費,也可理解為由某人負擔一般費用。


  她對我父親吃烤麵包幹尤其惱火。她確信,我父親是在擺主人的架子,是為了「隨意差遣」她。「我可以說,我從來沒有見過這等事,」年輕的聽差隨聲附和道,好象他無所不知,有千年的閱歷,對世界各國,對它們的風俗習慣了如指掌;好象跑遍世界,也找不到烤麵包幹這個習慣。「是的,是的,」膳食總管喃喃地說。「不過,這一切都會改變的。加拿大工人可能罷工了。有天晚上,部長對我們家先生說,為這事他拿到十萬法郎呢。」膳食總管對部長毫無責備之意。倒不是因為他自己為人正直,而是他認為從政的人沒有一個不腐敗。他覺得,貪污罪還不如最輕的盜竊罪嚴重。他也不問問自己,這句頗有分量的話會不會聽錯了,由罪犯親口告訴我父親,而我父親卻沒有把他攆出門去,這合不合情理。但是,貢佈雷的哲學束縛了弗朗索瓦絲的手腳,她不可能希望加拿大的罷工對烤麵包幹的習慣產生影響。她說:「只要世界還是世界,你們瞧好了,總有主人把我們使喚得團團轉,也總有僕人隨心所欲,自行其事。」弗朗索瓦絲說是忙得團團轉,可是,我母親嘮叨已有一刻鐘了:「他們都在幹什麼?他們在飯桌上呆了兩個多小時了。」大概我母親用來測定他們用飯時間的單位和弗朗索瓦絲的不一樣。她猶猶豫豫地搖了三、四回鈴。弗朗索瓦絲、她的聽差和膳食總管聽到鈴聲根本沒把它當回事,沒想去應差,而是把它當作樂器定弦時發出的頭幾個音,音樂會即將重新開始,幕間休息只剩幾分鐘了。因此,當鈴聲不斷重複,而且越來越堅決時,我們的僕人這才留意,他們看到時間不多了,又要開始幹活了。當又一聲「丁鈴」響起,而且比前面的幾聲更響,他們這才歎口氣,各自下了決心,聽差去門口抽煙,弗朗索瓦絲上她的七樓整理衣物,膳食總管到我的房間找信紙,迅速地寫了封私信發走了。

  儘管蓋爾芒特家的膳食總管神氣傲慢,不可一世,可是不幾天,弗朗索瓦絲便打聽清楚,並告訴我說,蓋爾芒特家不是根據什麼古老的權利,而是根據不久前簽訂的一項租約住進這座公館的。公館的花園——那地方我還沒有去過——跟所有鄰接房屋的花園一樣,小得可憐。我終於探聽到,在蓋爾芒特府,看不見領主的絞架,防衛的風車,逃命的暗門,支柱上的鴿舍;公用的烘爐,帶甬道的穀倉,小型的城堡,橋樑、吊橋、或便橋,收過橋稅的人;鐘樓的尖頂,刻在牆上的憲章或用作路標的石堆。記得當巴爾貝克海灘在我眼裡失去昔日的神秘,變成地球浩瀚咸水的一個部分,可以同隨便哪個鹹水域互換的時候,埃爾斯蒂爾曾對我說,這是惠斯勒①畫筆下的乳白色的海灣,銀藍兩色協調有致,他這句話使巴爾貝克海灘陡然恢復了個性。與此相仿,一天,正當蓋爾芒特這個姓氏看到它最後一幢住宅在弗朗索瓦絲的猛烈打擊下就要坍塌的時候,我父親的一個老朋友談起了公爵夫人,對我們說:「她在聖日耳曼區享有最高的地位,她在聖日耳曼區有第一流的房子。」誠然,聖日耳曼區第一流的沙龍,第一流的房子,同我前後夢見過的他們的住所相比,算不了什麼,但是,這幢房子——也許是最後一幢了——儘管簡陋異常,仍不失其價值,它超越自身的物質,成了一種秘密的區別標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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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惠斯勒(1834—1903),美國油畫家和版畫家。主張「為藝術而藝術」,強調線條與色彩的和諧。

  當德·蓋爾芒特夫人上午步行,下午坐車出門的時候,我在她身上總找不到她的名字的奧秘,因此,我必須到她的「沙龍」裡,在她的朋友中去尋找。誠然,從前在貢佈雷的教堂裡,她就以光輝燦爛的化身出現在我面前,代替了我那破滅的夢幻,蓋爾芒特姓氏的絢麗色彩以及維福納河畔下午的斑斕陽光,照不透她的臉頰,她宛若天神或仙女下凡變成的天鵝或垂柳,臣服於大自然的法則,在水中滑翔或隨風搖曳。然而,我剛離開她,那些已經消逝的映象,立即又在把它們搗碎的船槳後面複現,宛若殘陽玫瑰色和綠色的倒映。這時,在我孤獨的思想中,名字很快就佔據了面孔的地位。可是現有,我經常看見她,在她居室的窗口,在院子裡,在街上;即使我不能將蓋爾芒特這個名字和她合為一體,想像不出她就是德·蓋爾芒特夫人,但至少我可以怪我的思想沒有能力,不能把我要求它做的事情做到底。但是她,我的鄰居,似乎也和我犯了同樣的錯誤。更有甚者,她做了錯事還若無其事,不象我那樣忐忑不甯,甚至根本沒有意識到這是個錯誤。這樣,德·蓋爾芒特夫人穿著新穎別致的衣裙,顯示出對時髦的追求,似乎她確信自己和別的女人沒有兩樣,渴望把自己打扮得優美雅致,可是在這方面,任何一個女人都能同她平分秋色,甚至可以略勝她一籌。我曾看見她在街上,盯著一個穿戴入時的女演員瞧個不停,流露出羡慕的神情。早晨,在她步行出門前(仿佛行人的評價是對她的裁判,當她不拘禮節地把她神秘莫測的生活向他們展示時,她的高雅仿佛能襯托出他們的粗野),我可以遠遠地看見她對鏡梳妝,就象將要在一出宮廷喜劇中扮演女僕的王后,滿懷信心地,誠心誠意地,狂熱而自尊地,心煩意亂地扮演著與她的身分極不相稱的風雅女人的角色。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她完全忘記了自己的高貴出身,她瞧一瞧短面紗是否拉直,把袖管上的皺折撫撫平,把大衣整一整,象天神變成的天鵝,做著它那一類動物的種種動作,兩隻化了裝的眼睛守在嘴喙兩旁,她忽然向前抓住門把或雨傘,完全是天鵝的動作,忘記了自己是天神,而不是天鵝。但是,正如一個遊客到了一個城市,對它的外貌大失所望,這時,他會安慰自己說,不妨進去參觀一下博物館,瞭解一下市民,光顧一下圖書館,也許會深刻地感受它的魅力;我也象這位遊客,對我自己說,如果我到德·蓋爾芒特夫人家作過客,如果我是她的一個朋友,如果我深入到她的生活中去,我肯定會瞭解到,在她光彩奪目的橙色軀殼下她的名字對於別人包含著怎樣真實而客觀的內容。因為我父親的那位朋友說過,蓋爾芒特家的環境在聖日耳曼區可稱得上與眾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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