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一九九


  這樣的一個個阿爾貝蒂娜,各不相同,就象一個女舞蹈演員,隨著舞臺燈光的千變萬化,她的色彩、身影和性格不斷變化,每次出場都各不相同一樣。說不定正因為那個時期我在她身上欣賞到的人物是那樣變化多端,後來我也養成了習慣,根據我想到的是哪一個阿爾貝蒂娜,我自己也化成另一個人物:或妒火中燒,或毫不在乎,或追求肉欲,或鬱鬱寡歡,或怒氣發作,不僅僅隨著復蘇的記憶偶然而至,而且根據我理解同一回憶的不同方式所施加的信念強度去重新創造這些人物。應該反復地談這個問題,談這些信念。大部分時候,這些信念在我們不知不覺間填滿了我們的心靈,對我們的幸福來說,它比我們看到的某個人本身更為重要,因為我們是通過這些信念來看他的,是這種信念爾貝蒂娜的每一個我起一個不同的名字,更應該給在我面前出現的每一個阿爾貝蒂娜起一個不同的名字。在我眼前出現的阿爾貝蒂娜,從來不是一個模樣,正像接踵而至的各不相同的各種大海——為了更方便起見,我簡單地叫它大海——,阿爾貝蒂娜是另一個海中仙女,她在大海中輪廓更加清晰地顯現出來。更有甚者——以同樣方式,而且據說更為有益,在一處敘事中,提到那一天天氣如何——我應該一直將天氣這名稱交給信念,哪一天我看見阿爾貝蒂娜,哪一種信念籠罩著我的心靈,構成這一天的氣氛。人的外表,就象各種各樣的大海的外表一樣,這些都取決於那些肉眼幾乎看不見的雲團。這些雲團以其集中的情形,流動的情形,撒播的情形,逃遁的情形,改變著每樣事物的色彩——正像有一天晚上,埃爾斯蒂爾停下腳步與那些少女談話,而沒有將我介紹給她們,他撕破了一片雲,這些少女遠去的時候,她們的形象在我眼中驟然顯得更加美好一般——過了幾天,我與她們相識了,那雲團又形成了,遮住了她們的光彩,經常橫亙在她們與我的雙眼之間,這雲團是不透明的、溫和的,好似維吉爾筆下的琉科忒亞①。

  --------
  ①琉科忒亞是底比斯王卡德庫斯的女兒,為航海神,在《奧德賽》中,她救奧德修斯一命,免得他淹死。維吉爾在《埃涅阿斯紀》中提到她,說她專門拯救海上遇難的人。

  自從這些少女的話語在某種程度上向我指出應該用什麼方法去觀看她們的面部表情以後,對我來說,無疑她們每個人面孔的意義都改變了很多。我用提問題的方式,按照我的意願挑起她們的話語,使話語千變萬化,就象一個作實驗的人通過反證來證明他的假設一樣。對這些話語我就可以賦予更高的價值。將從遠處看顯得優美而神秘的人與事移到近處,便足以使我們意識到這些人與事既無神秘也無優美之處。總的說來,這是解決人生問題的一種方式。在許多種方式中,這也是可以選擇的一種有益於健康的方法。這種方法可能不值得特別推薦,但是這會使我們得到某種平靜用以度日,用以忍受死亡——這種方法會使我們毫不留戀,使我們確信我們已經接觸到最傑出的人與事,而這最傑出也並沒有什麼了不起。

  我原來以為,在這些少女的頭腦深處,是蔑視貞潔,並且靠對貞潔的蔑視,回憶日常那些短暫的男女私情過活。現在,我認為在她們頭腦深處是正直的原則在起作用了。這些原則可能還會動搖,但是迄今為止防止了那些從他們的布爾喬亞階層中接受這些原則的女孩走上任何歧路。一個人一開始就誤入歧途時,甚至在小事上也是如此。假設錯誤或記憶錯誤使你到錯誤的方向上去尋找某一流言蜚語的製造者或丟失物品的地方時,可能會發生這樣的事:發現了謬誤,但是並沒有用真理去代替,而是用另一謬誤去代替。我與她們親切交談時,從她們臉上確實見到清白無邪這個字,就這些少女的生活方式和與她們相處的行為而言,我確實體驗到這個字眼的全部效果。不過,說不定我觀察得丟三拉四,解字過於匆促有誤,在她們臉上並沒有寫著這個字,正象我第一次看貝瑪的日場演出,朱爾·費裡①的名字並沒有寫在那次的節目單上,而這並沒有妨礙我對德·諾布瓦先生說,朱爾·費裡很可能為那次演出寫了開場小戲。

  --------
  ①朱爾·費裡(1832—1893)1879年任公共教育部部長,從未寫過開場小戲。

  既然在我們有關一個人的回憶中,凡是對我們每日發生的關係沒有立竿見影的用處的事,頭腦一律將其排除(甚至而且特別是如果這些關係還染上一點愛情的話,這愛情從未得到滿足,在最近的將來還活著),對於這一小群少女中我的任何一個女友來說,我所見到的最後一張面孔,怎麼能不是我回憶的唯一面龐呢?頭腦任憑往日的鏈條飛逝,只死死留住這鏈條的最後一截。製成這一截的金屬常常與消逝在黑夜中和我們人生旅途中的各個鏈條完全不同。我們的頭腦只把我們現在所在的國度當作真實的國度。我最初的印象已經那樣遙遠,在我的記憶中無法找到什麼憑證防止其每天變形。在我與這位少女一起聊天,吃茶點,一起遊玩所度過的漫長時光裡,我竟然不記得,她們與我從前如同在壁畫上見過一般、在大海前列隊走過的無情而又肉感的處女是同一批人。

  地理學家,考古學家會把我們帶到卡利普索島①去,會挖掘出米諾斯的宮殿②。只是卡利普索不過是一個女子,米諾斯不過是一個毫無神祗氣息的國王。甚至歷史告訴我們的作為這些極為真實的人的特性的長處和短處,也常常與我們賦予那些叫同樣姓名的想像中的人物的長處和短處很不相同。我初來乍到那幾天創造的優美的大海神話,就這樣消失了。但是,至少我們在曾認為不可企及而熱烈嚮往的不拘禮節氣氛中度過了一些時光,這是不能等閒視之的。

  --------
  ①卡利普索島為仙女卡利普索所居住之島,她在這裡接待了奧德修斯並挽留他十年。
  ②普氏此處可能指克諾索斯宮殿。據荷馬史詩,這克諾索斯宮殿是米諾斯王國的大城市,偉大的宙斯每隔九年前來,對米諾斯講述心腹之言。1900年。考古學家阿爾圖爾·伊文斯(1851—1941)挖掘出了這座宮殿,神話遂讓位于現實。


  那些我們開始時覺得彆扭的人,在與他們相處中,即使最後在他們身邊終於會體驗到不自然的、做作的快樂,這快樂之中也始終滯留著他們掩蓋住了的缺點的那種摻假的味道。在我與阿爾貝蒂娜及其女友這樣的關係之中,構成其根源的真正的快樂,則留下一股馨香。這股馨香,任何人工的辦法都無法將它賦予強摘下來的水果,或賦予未曾在陽光下成熟的葡萄。在一段時間內,對我來說,她們是仙女。甚至在我不知不覺中,她們在我與她們之間最普普通通的關係之中,加進了某些奇妙的成份,或者說,她們防止這些關係中有任何平庸的成份。我的欲望那樣貪婪地尋找雙眸的含義,如今這雙眸瞭解了我並對我微笑,但是第一天,這雙眸與我的目光相交時,猶如另一宇宙的光芒。我的欲望那樣廣袤地、細緻周到地將色彩與芳香撒播在這些少女那有血有肉的表面上,她們臥在懸崖上,純樸地向我遞過三明治或者玩猜謎遊戲,以致常常一個下午,我躺在那裡——就象那些畫家,他們要在現代生活中尋找古代的雄偉,賦予正在剪腳指甲的一個女人以《拔刺的人》①那樣的高尚,或者象魯本斯一樣,將自己認識的一些女人畫成女神②以構成古代神話場面——這些類型很不相同的長著棕發和金髮的美麗身軀,在草地上散佈在我的周圍。我望著這些美麗的身軀,說不定它們並沒有去除全部平庸的內涵,日常的體驗使她們充滿了平庸的內涵,然而(我並沒有回憶起她們那天仙般的出身)我卻象赫拉克勒斯或忒勒瑪科斯一樣,似乎正在仙女之中嬉戲。

  --------
  ①《拔刺的人》是古希臘時代的銅塑,表現一個小夥子正從腳跟上往外拔刺,為羅馬博物館最美的藏品之一。普魯斯特肯定在盧浮宮見過其複製品。
  ②普氏這裡可能指表現瑪麗·德·美第奇生活的系列畫,因為朱諾、密涅瓦和美惠三女神均簇擁著這位王后。也可能是指一些神話人物畫,如《向維納斯獻祭》,畫上就有畫家自己的妻子出現。

  此後,音樂會結束,壞天氣來臨,我的女友們離開了巴爾貝克,不是所有的人都象燕子那樣一起走,卻都在一周之內。阿爾貝蒂娜第一個走了,突然走了,她的哪一個女友無論是當時,還是事後,都沒有弄明白為什麼她忽然回巴黎去了,既沒有功課,也沒有什麼消遣呼喚她到巴黎去。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