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一九八


  我最近雖然非常失望,阿爾貝蒂娜如此坦率的一番話,倒叫我對她敬重萬分,給我留下十分良好的印象。說不定這種印象此後對我產生了巨大而不良的後果,因為從這個印象開始,形成了那種幾乎親切的情感、那種道德的內核,在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中,這種情感和內核一直持續存在。這種情感可以成為最大痛苦的根源。因為要真正為一個女人而忍受痛苦的折磨,必須首先對她完全信任不可。目前,這個道德、敬重、友情的雛型,在我的心中仍象一塊石頭一般留在那裡。如果它就這樣停留下去,不再增長,像第二年,甚至象我初次在巴爾貝克小住的最後幾個星期那樣保持著其毫無生氣的狀態,只這一個因素,對我的幸福是絲毫不會起到破壞作用的。有些客人,無論如何,較為謹慎的辦法還是將他們趕走,但是人們讓他們留在原地,不去招惹他們,他們的弱點,是在一個陌生的心靈中感到孤獨,這已經使他們暫時不會傷害人了。上述這種情感在我心中,就好像這樣的一位客人。

  現在,我的幻夢重又可以自由自在地落在阿爾貝蒂娜的這個或那個女友身上,首先是安德烈身上了。安德烈對我的熱情是否會被阿爾貝蒂娜得知,如果我對這一點沒有把握,她的熱情可能就不會那麼叫我感動了。當然,長期以來我佯裝偏愛安德烈,交談習慣,表白柔情的習慣,為我對她現成的愛情提供了材料。迄今為止,只缺一樣,那就是加上點誠摯的情感。現在我的心又自由了,可以提供這種誠摯的情感。可是,安德烈聰明過份,神經過份過敏,過份病態,與我過於相像,我不會愛她。如果說我現在感到阿爾貝蒂娜似乎過於空虛,安德烈則充滿了某種我過份熟悉的東西。第一天,在海堤上,我本來以為見到的是自行車運動員的情婦,沉醉于對體育運動的愛好之中。可是安德烈對我說,她之所以從事運動,乃遵從醫囑,為的是治療她的神經衰弱和營養紊亂,而她最美好的時光是翻譯喬治·艾略特的一本小說。對於安德烈是什麼樣的人,我從開始就大錯特錯了。結果是我很失望,事實上,這種失望對我無關緊要。這個錯誤屬￿這樣的類型:雖然這樣的錯誤仍可以允許愛情產生,但是,只有在愛情再也無法改變時,這樣的錯誤才會為人所承認,因而也就成為痛苦的根源之一。這種錯誤——可以與我在安德烈的問題上所犯的錯誤很不相同,甚至相反——尤其是就安德烈而言,常常是由於相當看重外表,希望如此而實際上並非如此的舉止,以致第一次接觸便產生了幻想。不論是好人還是壞人,除了他們的外表,裝腔作勢,模仿他人,希望為人欣賞以外,還要加上言談、舉止的假像。有些厚顏無恥的人,殘忍的人,也不比某些善良的人,講義氣的人更能經受得住這種考驗。同樣,人們常常會發現一個以慈善聞名的人原來是一個虛榮的吝嗇鬼,他大放厥詞,會叫我們把一個老老實實、充滿先入為主觀念的女孩想像成是梅薩琳娜①式的人物。我本來以為安德烈是健康而單純的姑娘,實際上她只不過是一個尋求健康的人。安德烈認為許多人是健康的,事實並非如此,正如一個肥胖粗大、面孔通紅、身穿白色法蘭絨上衣的關節病患者並不一定就是大力士一樣。因為某人顯示出來的健康而愛上了他,而他事實上只不過是一個病人。這種病人只從別人身上得到健康,就象某些星球借其它發光星體的光以及某些物體只容電流通過一樣。有些情況下,這種情形對幸福並不是無關緊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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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梅薩琳娜為古羅馬皇帝克羅德的第五個妻子,以荒淫、殘暴、奢侈而著名。

  這些都無關緊要。象羅斯蒙德和希塞爾一樣,安德烈畢竟是阿爾貝蒂娜的女友,甚至勝過羅斯蒙德和希塞爾,她與阿爾貝蒂娜共享生活,效仿她的舉止,以至第一天剛開始時,我分辨不出她們這個與那個來。這些少女是一枝枝玫瑰,其主要魅力是散佈在海上,她們之間仍然保持著我與她們尚未相識時那種不可分離性。那時,她們之中不論哪一位出現,都會叫我那樣激動,向我宣告那一小群已經不遠。現在依然如此,看見其中一個人,便使我感到快樂。這快樂中含有見到其他人隨她出現或過一會來與她會齊的快樂的成份。即使其他人這一天不來,還有談論她們的快樂,知道別人會告訴她們說我在海堤上的快樂。至於這成份究竟占多大比例,我就說不上來了。

  這已經不再單純是初來時期的那種吸引力,而是真正在愛情上的三心二意,在她們每個人之間猶豫不決,顯然她們每個人都可以代替另一個人。我最大的悲哀,並不是這些少女中我最喜歡的一個拋棄了我,而是我無法做到立刻喜歡上哪一個。如果能做到,我倒可以將不清不楚地在所有人身上飄蕩的全部憂傷和幻想集中在她一個人身上,即會拋棄我的那個人身上。在這種情況下,是不是在她的所有其他女友眼中,我會立刻威信掃地,是不是我會不知不覺地留戀她的所有其他女友,因為在那之前我對她們懷著一種集體性的愛呢?政治家或演員對公眾也懷著這種集體性的愛,他們得到公眾的厚愛之後,如果被丟在一邊,是無法自慰的。我未能得到阿爾貝蒂娜的青睞,現在,哪一個少女晚上離開我時,對我說上一句模棱兩可的話,向我飛過一個意義不明的眼神,我便驟然希望從這個少女那裡得到這青睞。借助於這麼一句話,這麼一個眼神,我的衝動會一整天圍著她打轉。

  在她們那機靈活潑的面龐上,線條剛剛開始相對固定,足以叫人辨認出可塑的、飄忽不定的人像來,哪怕此後還要變。正因為如此,這種衝動就更加帶著肉欲成份在她們之間遊蕩。這些少女的面龐雖然彼此那樣不同,倒說不定能夠——重疊起來,她們的面龐長、寬方面的差異、遠遠比不上五官之間的差異。但我們對面龐的認識是非數學性的。首先,這種認識並非從衡量每一部分開始,而是以某一表情,一個總體印象為出發點。以安德烈為例,溫和的雙眼,細膩的線條好像與細小的鼻子連接在一起,鼻子窄而細,有如畫出來的一條簡單的曲線,為的是叫分在雙眸中的微笑那高尚的意念能在一條線上得以繼續。她的秀髮中也畫出一條同樣的細線,輕盈而幽深,有如風兒在沙上犁過而畫出的線條。這一點上,她大概受遺傳影響,因為安德烈母親那滿頭銀絲也完全是如此造型,這裡形成一塊凸起,那裡形成一塊凹陷,如同隨著地形起伏隆起或下陷的白雪。

  自然,與安德烈鼻子那秀氣的線條相比,羅斯蒙德的鼻子似乎提供了寬大的平面,有如一座高塔聳立在寬大的底座上。一條無比細小的線條能構成極大的差異,面部表情便足以使人相信這差異是多麼大——一條無比細小的線條本身就能構成一個絕然特殊的表情,一個人的個性——使這些面龐顯得彼此不會雷同的,還不僅僅是無比細小的線條和表情的特點。在我這些女友的面龐之間,面色構成更深刻的區別,那原因倒也不在面色為面龐提供了豐富多彩的美。羅斯蒙德沉浸在撒了琉粉的玫瑰色中,雙眼那發綠的光芒又作用於這玫瑰色。安德烈雪白的雙頰從她烏黑的秀髮中得到那麼多莊重高貴之氣。她們的膚色是那樣不同,以致我站在羅斯蒙德面前與站在安德烈面前,領略到的,是先後凝望生長在陽光普照之海濱的一株繡球與夜色朦朧中的一株茶花時所得到的同樣的快樂。膚色構成更深刻的區別,更主要地是因為通過顏色這個新因素,線條之間無比細小的差別,無比擴大,平面的比例完全改變了。這個新的因素與配色器一樣,是一個大發生器,或者至少可以說,是一個比例改變器。結果是,可能構造差異不大的面龐,視其為火紅的頭髮、粉紅的膚色之火或為不反光的蒼白光線所照耀而會變長或變寬,成了另外的面龐,如同俄國芭蕾①的道具,如果白天觀看,有時就是簡單的一張圓紙片。而巴克斯特②這樣的天才,視其將佈景籠罩在肉紅色或月光的光線之下,便可在一座宮殿的正面鑲上綠松石,或者使一座花園中孟加拉玫瑰柔和地盛開。我們認識面孔也是這樣,我們是以畫家身份仔細衡量面孔,而不是以土地測量員身份去衡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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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俄國芭蕾於1909年首次赴巴黎演出,普魯斯特非常欣賞。
  ②萊昂·巴克斯特(1866—1924),俄國畫家,為《火鳥》(1910),《達夫尼斯和克洛埃》(1912)等設計過佈景。普氏與他見過面,對他的才華及和藹可親有深刻印象。


  阿爾貝蒂娜及其女友們,情形均如此。某些日子,她身材纖弱,面色發灰,神態抑鬱,紫色的半透明的光線下她的雙眸深處,如同大海有時呈現的顏色,她似乎忍受著放逐者之悲哀。另外的時日,她的面孔更加光滑,放著釉彩的表面粘附著欲望,又防止那欲望走得更遠。除非我突然從側面看她,因為她那無光澤的雙頰,就象一支白蠟燭,表面上由於半透明而呈現玫瑰色,真叫人想去親親那雙頰,去觸觸這為他人所看不見的不同的膚色。還有的時候,幸福使她的雙頰沐浴在那樣顫動的明亮之中,以致皮膚變成了流體,變得模糊不清,似乎有日光偷偷地閃過,使皮膚呈現出與雙眸不同的另一種顏色,而不是另一種質地。有時,完全出你意料,望著她那撒播著棕色小斑點,又只有兩處更顯藍色的痕跡飄浮的面孔,似乎為金翅鳥的卵做成。又常常像是用只在兩處加工並磨光的乳白色的瑪瑙做成。在棕色寶石中,她的雙眸閃閃發光,如同一隻天藍色蝴蝶那透明的雙翅。肌肉成了明鏡,使我們產生比起身體的其它各部分來,更讓我們心靈接近的幻想。更常見的情形,是她面色更鮮豔,於是也更生機勃勃。有時在她白皙的臉上,只有鼻子尖是粉紅的。她的鼻子很纖巧,好似一頭狡猾的小貓的鼻子,你真想跟那小貓玩耍片刻。有時她的雙頰是那樣光滑,以致目光在那玫瑰色的琺瑯質上滑下去,就象在一個小巧玲瓏的藝術品小壺那玫瑰色的琺瑯上流淌下去一樣。她烏黑的秀髮構成半開而又多重的壺蓋,使這玫瑰色的琺瑯顯得更加優雅、內在。有時她的雙頰達到仙客來花朵那種粉紅帶紫的程度。有時她充血或發燒,更使人想到她是病態體質,這使我的欲火下降,成為某種更性感的東西,也使她的目光表現出更邪惡、更不健康的東西。這時她的面色呈現某些紅得幾乎發黑的玫瑰的那種深紫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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