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二〇〇


  「她一聲不吭就走了」,弗朗索瓦絲嘟嘟噥噥地說。其實,說不定她巴不得我們這樣。她覺得我們在旅社的雇員面前和經理面前太不謹慎。雇員數目已大大減少,但仍有極少數顧客留在這裡,依然留下一些雇員。經理則「侵吞錢款」。

  確實,旅館很快就要關門,幾乎所有的人都走光了。可是旅館從未這樣舒適。當然經理並不這樣認為。客廳裡,人們凍得發抖,客廳門口再沒有一個侍者照應。經理沿著各個大廳,在過道上踱著方步。他身穿嶄新的禮服,頭髮理得那麼講究,那枯燥乏味的臉似乎構成了一個混合體,一份肉大概就有三份化妝品。他不斷更換領帶(這樣擺闊要比保證取暖和保留工作人員少花錢,這就象一個人再也無法為一件善舉送上一千法郎,但是還能毫無困難地擺出大方的樣子,給前來送電報的電報員一百個蘇小費)。他那樣子象在視察虛無,似乎要借助於個人的良好衣著,賦予這淒涼景象一種臨時性質。在這個時令已經不佳的旅館裡,人們對這淒涼景象感受良深。經理宛若君主再現的幽靈,出沒於自己昔日宮殿的廢墟之中。這條地方性鐵路見旅客不足,已停止運行,直到明年春季才會恢復。經理對此特別不滿。

  「這裡缺的就是交通手段,」他經常這麼說。

  雖然出現了赤字,他仍為今後幾年進行宏偉的規劃。不論如何,當一些漂亮字眼施用於旅館業,而且又能使這一行業顯得宏偉壯麗時,他還能準確地記住一些。

  「儘管在餐廳裡我有一個優秀班子,我的幫手仍然不夠,」他常常說,「穿制服的僕役仍有待改善。明年我會聚集什麼樣的優秀部隊,你們會看到的!」巴爾貝克郵政總局服務中止,使他不得不派人去取信,有時用蹩腳馬車去送旅客。我經常要求上車,坐在車夫旁邊,這樣,不論什麼天氣,我都可以出去走走,就象在貢佈雷度過的那個冬天一樣。

  有時暴雨如注,遊藝場早已關閉,外祖母和我只好留在空蕩蕩的一些房間裡,就象狂風呼嘯時,待在船艙盡頭一樣。與遠渡重洋一樣,每天在這船艙裡,我們在他們身邊度過了三個月而並不瞭解的人當中,會有一個朝我們走來。雷恩的首席審判官呀,岡城的首席律師呀,一位美國太太及其女兒呀,與我們搭搭話,想出點什麼花樣,讓時間不要顯得那麼漫長,或露出點什麼本事,教我們一種玩牌的辦法呀,請我們喝茶呀,或請我們彈奏些樂曲呀,請我們某個時刻聚一聚呀,一起設法消遣呀,等等。這些消遣的真正奧秘就是自尋快樂,不要聲稱煩悶得很,只是互相幫助度過這煩悶的時光。這些人終於在我們小住的末尾與我們結成了友誼。第二天,他們相繼離去,又使這友情中斷了。

  我甚至認識了一個有錢的小夥子,他的兩個貴族朋友當中的一個,以及又來住幾天的女演員。這個小圈子已經只有三個成員,另一個朋友已經返回巴黎。他們要我和他們一起到他們常去的那家飯館去用晚餐。我沒有接受,我想他們相當高興。不過他們發出邀請時,是極盡和藹可親之能事的。雖然實際上這邀請只來自有錢的小夥子,其他幾個人只不過是他的客人罷了。由於陪同他的朋友莫理斯·德·福代蒙侯爵出身于名門望族,那個女演員問我願意不願意去時,為了抬舉我,她本能地說道:「這會叫莫理斯喜出望外。」

  待我在大廳中碰到他們三個人的時候,那個有錢的年輕人退後一步,倒是德·福代蒙先生對我說:「您不賞光來和我們一起進晚餐嗎?」

  總而言之,我沒有充分利用巴爾貝克,這倒叫我更想再次前來。我覺得自己在那裡待的時間太少。可是我的朋友不這樣看,他們給我寫信,問我是不是打算永遠在巴爾貝克生活下去,是不是他們以後將不得不在信封上寫上巴爾貝克這個地名。我的窗子不朝著田野,也不朝著一條街,而是朝著大海這邊,每天夜裡我聽到大海的呼嘯。入睡之前,我象一隻小船一樣,將自己的睡夢託付給大海。我有一種幻覺,便是這與波濤一起構成的喧囂,大概在我不知不覺中就象睡夢中教的功課一般,具體地向我頭腦中灌輸了其魅力的概念。

  旅館經理主動提出明年給我更好的房間。我現在對自己的房間已經十分眷戀,走進房間裡再也聞不到印須芒草的味道。從前在這個房間裡,我的思路是那樣難以展開,現在,這思路終於那樣準確地佔據了整個空間,以致當我應該在巴黎我從前那個天花板很低的房間裡過夜時,不得不對自己的思路進行反方向的處理。

  確實應該離開巴爾貝克了。在這個沒有壁爐和取暖器的旅館裡,寒冷和潮濕已經這樣沁人骨髓,不能再待下去了。最後的幾周,我幾乎立即就忘記了。每當我想到巴爾貝克,幾乎不加變化地重現在我眼前的,便是每天早晨的時刻。天氣晴朗的季節,因為我下午要同阿爾貝蒂娜及其女友外出,外祖母遵照醫囑,強迫我每天早晨在暗中躺在床上。經理發出命令,不許在我這一層弄出聲響,並且親自照看,要人們服從命令。光線很強,我儘量長時間地讓那大紫窗簾拉著。我剛來的第一天晚上,這窗簾曾對我表現出那樣大的敵意。為了不讓光線透進來,每天晚上,弗朗索瓦絲都把毯子,桌子上的紅印花布,從這裡那里弄來的料子接到窗簾上去,用別針別住。也只有她能把這窗簾解下來。她無法把各處都拼接得恰到好處,於是這黑暗並不完全徹底,窗簾還是讓有如秋牡丹鮮紅的葉子一樣的東西撒播在地毯上。我忍不住要上去赤腳踏住那些「秋牡丹」。

  對著窗戶的那面牆,已被局部照亮。牆上,沒有任何支撐的一個金色圓柱體垂直地立在那裡,象在荒漠中作為希伯萊人前導的光柱一樣緩緩移動①。

  --------
  ①見《舊約·出埃及記》第十三章:日間耶和華在雲柱中領他們的路,夜間在火柱中光照他們,使他們日夜都可以行走。日間雲柱,夜間火柱,總不離開百姓的面前。

  我再次躺下,靜靜地只通過想像去品味遊戲、洗海水浴、步行的快樂,而且同時品味所有這一切快樂,上午很適宜做這些事。快樂使我的心怦怦跳動,好似一台充分開動的機器。但這台機器不能移動,只能自我轉動,將其速度就地傳遞出去。

  我知道那些女友們此刻正在海堤上,但我看不見她們,她們正從大海那高高低低的支脈前經過。有時短暫放晴,在大海盡頭可以望見裡夫貝爾小城。陽光將這座小城精心地分成一個個小塊。它猶如一座意大利小鎮,棲息在大海藍瑩瑩的峰巔上。我看不見女友們(而報販——弗朗索瓦絲管他們叫「報人」①——的叫賣聲,洗海水浴的人和孩子們玩耍發出的呼喊,如海鳥的鳴叫一般為輕輕撞碎的海浪敲擊著節拍。這些聲音都傳到我這高臺上來),我推測得到她們的存在,柔和的濤聲一直傳進我的耳鼓,我聽見她們捲進波濤中發出如同涅瑞伊得斯②的笑聲。

  --------
  ①此詞法文中也為「記者」之意。
  ②涅瑞伊得斯是涅柔斯和多裡斯的女兒,為海中仙女。她們一共有姐妹五十人,但名字卻有七十七個,其中著名的有安菲特裡特、忒提斯、該拉忒亞等。


  「我們看了半天,」阿爾貝蒂娜當天晚上對我說,「想看看你是不是會下來。可是你的窗板一直關著,甚至到了音樂會的時間還關著。」

  確實,十點鐘時,音樂會在我的窗下轟響起來。如果海水漲潮,在樂器間歇之中,一個浪頭打來,似乎能將小提琴的節拍捲進自己那水晶渦狀物之中,泡沫濺到海底音樂那斷斷續續的回聲上,然後那形成浪花的海水重又流淌下去,流水傾注,水不間斷。

  還不把我的衣物送來,讓我可以穿衣起床。我著起急來,時鐘敲響正午十二點,弗朗索瓦絲終於來到。連續幾個月,在這個我將之想像為只受暴風雨襲擊並籠罩在煙霧之中因而那樣嚮往的巴爾貝克,晴朗的天空是那樣明亮,那樣寧靜,弗朗索瓦絲前來將窗戶打開時,我總能毫無謬誤地推想,我會找到折到外牆角上的那一方陽光。其顏色永恆不變,作為夏天的標誌,則不如毫無生氣的假琺瑯那樣抑鬱而動人。弗朗索瓦絲將窗簾上的別針一一取下,拿掉布料,拉開窗簾時,她展露出來的夏日似乎與一具華麗的千年木乃伊一般死氣沉沉,他是那樣亙古有之。我家這位老女僕只是小心翼翼地為這具木乃伊除去原來身上的衣物,叫它身著金袍、散發著香氣出現在人們眼前而已。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