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一八七


  可歎!在最鮮豔的花朵上,也可以分辨出無法覺察的小斑點來。今日綻成花朵的果肉,經過乾燥或結實的過程,會變成籽粒。對於一個老練的人,這無法覺察的數點已經勾畫出籽粒那不變的、事先已經註定的形狀。人們的目光追隨著一艘船,如醉如癡。漣漪以其優美的姿態吹皺清晨的海水,似乎一動不動,可以入畫,因為大海是那樣平靜,根本感覺不到海潮的洶湧。那船隻猶似漣漪。在注視人的面孔的一瞬間,人的面孔似乎是不變的,因為這面孔演變的進程太慢,我們覺察不到。但是,只要看看這些少女身旁的她們的母親或姑母,就能衡量出這些線條在不到三十年的時間內走過了多少距離。一般來說,其醜無比的傢伙在內部引力下,這些線條已經到了目光無神,面龐已完全落到了地平線以下再也沐浴不著陽光的時刻。即使在那些自認為完全擺脫了自己種族束縛的人身上,猶太愛國主義或基督返祖遺傳都是根深蒂固而且無法避免的。我知道,在阿爾貝蒂娜、羅斯蒙德、安德烈那盛開的玫瑰花之下,與上述思想根深蒂固,無法避免一樣,隱匿著粗大的鼻子,隆起的嘴,臃腫的身軀。這個,她們自己也不知不曉,將來是要伺機出現的。那時會叫人大吃一驚,但是實際上已在後臺隨時準備出人意料、定人生死地登場了,正像什麼德雷福斯主義,教權主義,民族和封建英雄主義,一俟時機呼喚,便驟然從先於本人個性的本性中跳出來一樣。一個人中將這本性分辨出來。甚至在精神上,我們也受到自然規律的制約,其程度遠遠超過我們的想像。我們的思想,象某種隱花植物,某種禾本科植物一樣,事先便擁有某些特點,而我們以為這些特點是選擇而來的。我們只抓住次要的觀念,而意識不到首要的原因(猶太人種,法蘭西家庭,等等)。首要的原因必然產生出次要的觀念來,到了希望的時刻我們會將這首要的原因表現出來。有的觀念我們覺得似乎是思考的結果,有的似乎是不注意衛生而得來。正象蝶花科植物其形狀來源於其種子一樣,說不定不論我們賴以生存的觀念也好,我們因之死去的疾病也好,全是從我們的家庭傳下來的。

  就象一株花期成熟時間各異的植物,在這巴爾貝克的海灘上,我從那些老婦人身上,看到了堅硬的籽實,柔軟的塊莖。我的女友們有一天可能就要成為這般物品。但是這又有什麼關係?此刻,正是開花時節。所以,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邀我出去散步時,我總是尋找藉口說我不得空閒。我去拜訪埃爾斯蒂爾,也只有我新交的女友伴我同行時才去。我甚至無法找出一個下午按照我對聖盧許下的諾言去東錫埃爾看望他。交際聚會,嚴肅的談話,甚至友好的閒聊,如果要占去我與這些少女外出的時間,對我產生的效果,簡單就和到了早餐時間,不是帶我們去吃飯,而是去看畫冊一樣。我們以為和他們在一起得到樂趣的男子,青年人,老年或中年婦女,對我們來說,只觸及到一個不堅固的表平面,因為我們只通過壓縮為這個表平面的視覺感受去認識他們。這種視覺感受朝少女奔去時,則是作為其它感官的代表前去的。其它感官將到她們一個個身上去尋找色、香、味的各種優點,將品嘗這各家之長,甚至無需借助於雙手和雙唇。借助於情欲十分擅長的移植藝術和綜合天才,各種感官足以在雙頰或酥胸的色彩下還原成手的接觸,初次品嘗和嚴禁的接觸的感受,會賦予這些女郎甜蜜蜜的堅固形態。在玫瑰園采美或在葡萄田裡用眼睛吞食著一串串葡萄時,也是如此。

  壞天氣嚇不住阿爾貝蒂娜,人們有時見她在飄潑大雨下仍然身穿雨衣騎著自行車飛奔。雖然如此,如果下雨,我們則到遊藝場去度過白天。那些日子,我不去遊藝場簡直就不行。我對從來不進遊藝場的各位德·昂布勒薩克小姐蔑視到了極點。我心甘情願地幫助我的各位女友耍弄舞蹈教師。我們一般總是受到老闆和攫取了領導權的雇員的申斥,因為我這些女友從衣帽間到禮堂去,無法控制自己的激情,非要從所有的椅子上跳過去不可;回來的時候,又非要一溜坡滑下來不可。她們用美妙的手臂動作保持平衡,一面唱著歌,猶如古老年代裡的詩人那樣將各種藝術形式揉進這青春年少的時光。對於古老年代裡的詩人來說,各種文學體裁尚未分開,他們在一首史詩中可以將農諺和神學訓示混雜在一起。我說「我這些女友」,就連安德烈也行例外。正因為如此,我第一天時還以為她是充滿激情的女孩呢!實際上與此相反,她瘦弱,聰穎,那一年身體極為不適。即使如此,她仍不顧自己的健康,為那個年齡的特點所驅使。在這種年齡,不顧一切,快活時將病人與身強力壯的人混為一談。

  這個安德烈,第一天時我覺得她最為冷淡,實際上她比阿爾貝蒂娜文雅、多情、細膩多了,她對阿爾貝蒂娜表現出大姐姐那種撫慰、溫存的疼愛。她來到遊藝場,坐在我的身邊,與阿爾貝蒂娜相反,她懂得拒絕跳一場華爾茲,甚至在我疲倦時,放棄去遊藝場,到旅館裡來看我。她表示對我的友誼,對阿爾貝蒂娜的友誼,都有著細微的差別,證明她對內心情感體會極為聰慧,令人心情舒暢。這種聰穎可能部分源於她的病體。她總是面帶快活的微笑原諒阿爾貝蒂娜的孩子氣。快活的事對阿爾貝蒂娜產生的不可抗拒的誘惑,她都天真有力地表現出來,她不會象安德烈那樣,堅決拒絕,而寧願與我談天……

  去高爾夫球場吃茶點的時刻即將來臨,如果我們大家都在一起,阿爾貝蒂娜自己作好準備,然後朝安德烈走過來,說:

  「喂,安德烈,你還等什麼,為什麼還不走?你知道的,我們要去高爾夫球場吃茶點。」

  「我不去,我留下來和他聊天,」安德烈指著我,這樣回答。

  「可是,迪裡歐太太請了你,你是知道的,」阿爾貝蒂娜大叫起來,似乎安德烈打算與我待在一起,只能用她不知道人家邀請了她這一點來解釋。

  「你看,我的小姑娘,別那麼傻,」安德烈回答道。

  阿爾貝蒂娜並不堅持,生怕人家也勸她留下聲。她搖搖頭:

  「你想怎麼著就怎麼著吧,」她回答,「對一個喜歡慢性自殺的病人,就是這麼說的。我可跑了,我想你的表慢了,」說完拔腿就跑。

  「她叫人著迷,可她也是一大怪,」安德烈說道,用微微一笑環視她的女友。這微笑既撫慰她,又對她作出評斷。

  在愛好消遣娛樂這一點上,阿爾貝蒂娜與少年時期的希爾貝特有些相似。在我們相繼愛戀的各個女子之間,總存在某種相似之處,雖然也有所變化。這種相似,與我們氣質的固定化有關係,因為這些女子是我們的氣質所選擇的,而將所有與我們既不相反,也不相輔的女子,也就是專門既滿足我們的官能享受又折磨我們的心的女子全部淘汰掉。這些被選中的女子,是我們氣質的產物,是我們感性的倒影、反成象、「底片」。因此,一個小說家,在描寫他筆下主人公的生活時,可以將他歷次的戀愛描繪成幾乎完全相似,而並不給人以自我抄襲的印象。相反,給人的印象是他在創造,因為虛假的革新總不如旨在暗示一個嶄新真理的重複更有力量。在墮入情網者的性格中,小說家還應該指出變異的跡象,隨著進入人生其它緯度上新的地區,這種變異的跡象更加突出。如果對自己筆下的其他人物,他描繪出不同的性格,而對自己心愛的女子,則沒有賦予她任何性格,說不定這位小說家就再次表達出了另一條真理:對於無關緊要的人,我們瞭解他們的性格。但是對一個人與我們的生命合而為一的人,很快我們就再不能將她與我們自己分開的人,對於她的動機,我們不斷地作出各種令人不安的假設、對這假設又不斷作出修改,對這樣一個人,我們怎麼能夠捕捉住她的性格呢?對於我們愛戀的女子,我們的好奇心是從理智之外升騰起來的,其馳騁大大超越這位女子的性格。即使我們想停留在這個問題上,恐怕也做不到。我們惴惴不安調查研究的目標,要比這些性格上的特點更為緊要。這些性格上的特點與表皮上那些小小的菱形十分相似,其變化豐富的組合構成了肌肉花紋般的特點。我們直覺的輻射穿透了這些,帶給我們的影像完全不是一張特殊的臉的影像,而代表著一副骨架那陰沉而痛苦的普遍性。

  安德烈非常富有,阿爾貝蒂娜則貧窮而又孤苦無依,因此安德烈懷著極度的慷慨讓她分享自己的奢華。說到安德烈對希塞爾的感情,則與我所想的不完全一樣。果然不久阿爾貝蒂娜拿出她收到的希塞爾的來信,大家便有了這位女大學生的消息。此信是希塞爾專門寫來,要將她旅途和抵達的消息告知這一小幫子人,同時也請大家原諒她的怠惰,尚未給其他人寫信。安德烈說:

  「我明天就給她寫信。如果等她先來信,可能要等很久,她那麼粗心大意。」

  本來我以為她與希塞爾齟齬得要死,聽到她道出這番話來,我真是大為驚異。

  安德烈朝我轉過身來,補充了一句:「顯然你大概不覺得她如何出類拔萃,可她是一個非常正直的姑娘,我對她非常有感情。」

  我由此得出結論,安德烈與人齟齬時間不長。

  除了這些下雨的日子,我們應該騎自行車到懸崖上去或到鄉間去的時候,提前一個小時,我就要極力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如果弗朗索瓦絲沒有將我的衣物準備好,我就要嘰哩咕嚕地埋怨。弗朗索瓦絲受到誇獎,自尊心得到滿足的時候,她是謙恭,謙虛而又可愛的。但是,哪怕你挑出她一點點錯,即使在巴黎,她也要驕傲而氣惱地挺起腰板——年邁已開始使她彎腰駝背了。這自尊心是她生活中最大的發條,她滿意和快樂的情緒與要她做的事的難度成正比。她在巴爾貝克要做的,都是那樣輕而易舉的事,以致她幾乎總是現出不快的神情。我要去會我的女友,抱怨我的帽子沒有刷,或者我的領帶沒有整理停當時,她那不快的神情會突然增加一百倍,還要加上冷嘲熱諷的表情。本來她能做到千辛萬苦而並不因此就覺得自己幹了什麼了不起的事,可現在,只要指出一件上裝不在應在的地方,她就不僅要自吹一通她是怎樣精心將這件上裝「收藏起來,而不是叫它在外面落灰塵」,而且還要對自己的活計照理誇獎一遍,抱怨她在巴爾貝克可不是度假,在這裡就找不著第二個人過她這樣的日子。

  「我真不明白怎麼能叫自己的東西這麼亂,你去瞧瞧,是不是換個別人,在這亂七八糟之中就能找出個頭緒來。就連魔鬼自己恐怕也要暈頭轉向。」

  要麼她就擺出女王的面孔,火冒三丈地瞪著我,一言不發。可是一關上房門,進了走廊,她的沉默就立即打破了。於是話語響徹走廊,我猜想那是罵人的話,可是又跟劇中人上場以前在邊幕上道出的頭幾句臺詞一樣,叫人聽不清楚。何況我這樣穿衣打扮準備與女友們外出,即使什麼也不缺,弗朗索瓦絲情緒也很好的話,她也要表現出叫人無法忍受的樣子。在我感到有一種需要,要對人談談這些少女的時候,我在她面前曾就這些女孩說過一些開玩笑的話。現在,她利用這些笑談,擺出向我透露什麼的樣子。其實,如果是真的,我肯定比她知道得更清楚。可她說的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因為她根本就沒有聽明白我的話。像所有的人一樣,她有自己的性情。在人身上,這種性情永遠不會與一條筆直的道路相似,而是以其莫名其妙而又不可避免的彎彎曲曲令人驚異。別人發現不了這些彎路,我們要從這些彎路走過,很困難。每次我走到「帽子不在原處」,「安德烈或阿爾貝蒂娜的名字」這個點的時候,弗朗索瓦絲就要強迫我走上彎彎曲曲、莫名其妙的小路,使我遲遲動不了身。我吩咐給我準備夾chester①和生菜的三明治和買點心時,也是這樣。這是準備到了吃茶點的時候,我和這些少女們在懸崖上吃的。可是弗朗索瓦絲宣稱,她們如果不是這麼看重物質利害的話,本可以輪流出錢買嘛!外地的貪婪和庸俗這整個返祖現象倒來救了弗朗索瓦絲。在她看來,簡直可以說,死去的歐拉莉那分裂的靈魂在我的女友這一小幫子人那迷人的軀體上找到了比在聖埃羅瓦身上更優美的化身②。聽到這些譴責,我真是火冒三丈,感到撞到了這種地方,從這裡開始,這鄉間熟悉的小路竟變成無法通行的死胡同。幸虧時間不太長。這鄉間熟悉的小路,便是弗朗索瓦絲的性情。後來,上裝找到了,三明治準備好了,我便去找阿爾貝蒂娜,安德烈,羅斯蒙德,有時還有別人。於是,我們動身,步行或騎自行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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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英文:柴郡乳酪。
  ②見《貢佈雷》,女聖徒歐拉莉在勃艮第變成了聖埃羅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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