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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八


  如果是從前,也許我更喜歡天氣不好時這樣去散心。那時,我極力在巴爾貝克重新找到「西梅利安人的故鄉」,風和日麗的天氣在那時大概是不存在的,美好的時光便是洗海水浴的人在普普通通的夏天這個為雲霧籠罩的古老地區。現在,我從前鄙視的、視野中避開的一切,不僅是陽光的變幻,甚至還有競渡、賽馬,我都狂熱地追求了。與我過去只希望看見風暴席捲的大海原因是一樣的,這些都與美學觀念相關。這是因為,我和女友們有時去拜訪埃爾斯蒂爾。少女們在場的時候,他更喜歡拿出來給大家看的,是根據駕駛快艇的俏麗女郎畫的幾幅速寫或取材于巴爾貝克附近一個跑馬場的一幅草圖。我首先靦腆地向埃爾斯蒂爾承認,說我從前不願意參加那種地方的集會。

  「你錯了,」他對我說,「是那麼美,又那麼奇!首先,那個特別人物,騎手,多少人的目光定睛望著他!他穿著鮮豔奪目的綢上衣,在遛馬場前,神情抑鬱,面色發灰,與他緊緊牽住的旋轉跳躍的馬化成了一體。分析出他那職業性的動作,顯示出他構成的閃閃發光的一個亮點,該是多麼有趣!在賽馬場上,馬衣也形成閃閃發光的一個亮點!在賽馬場這個光芒四射的廣闊天地上,各種事物都發生了怎樣的變化!陰影,反光,這麼多,光看見這個,簡直叫人驚異!女人在賽馬場上可以顯得多麼美!尤其是首場式,真叫人心花怒放!在那種類似荷蘭有些濕氣的光線裡,感覺到海水那刺骨的寒氣在陽光裡上升,這裡還有衣著極為華麗的女子。這樣的光線大概來自海濱的濕氣。我從來沒見過在這樣的陽光中,坐馬車前來或將望遠鏡按在眼睛上的女子。啊!我是多麼希望將這陽光表現出來呀!我看賽馬歸來,就像發了瘋一樣,有那樣強烈的工作欲望!」

  然後他對遊艇盛會發出讚美,比對賽馬更有甚之。於是我明白了,盛裝女子沐浴在海濱賽馬場那海藍色的陽光之中的競渡,體育比賽,對一個當代藝術家來說,可以是與委羅內塞或卡帕契奧這樣的畫家那麼喜歡描繪的節日同樣有趣的題材。

  「他們作畫的城市,」埃爾斯蒂爾對我說,「這些節日有一部份具有航海性質,所以你的比喻就更準確了。只是那個時代登船的美經常存在於其沉重、複雜之中。有水上比武,和此地一樣,一般這是為招待某使節舉行的,與卡帕契奧在《女聖徒厄休爾的傳說》中所表現的相仿①。船體龐大,造得如同建築物一般,似乎可以水陸兩用,有如威尼斯城中小小的威尼斯城。借助於鋪著深紅色錦緞和波斯地毯的可移動船橋,船隻停泊了。就在鑲嵌著各色大理石的陽臺旁,載上身著櫻桃紅織錦或綠色花緞的婦女。陽臺上方,別的婦女身著黑袖白衩、綴著珍珠或鑲著鏤空花邊的長袍,探身觀望。人們再也不知道陸地在哪裡終止,大海從哪裡開始,什麼是宮殿或船隻,小帆船,威尼斯式帆槳大木船和彩船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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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這是九幅油畫組成的畫卷,第一幅《女聖徒厄休爾來到科隆》完成於1490年,五、六年之後完成全部,其中有《外交使節》及《情侶話別》等場景。此畫卷自1812年起屬￿威尼斯美術學院畫廊,普氏1900年威尼斯之行時欣賞過這些油畫。
  ②古代威尼斯大公在耶穌升天節這天所乘的船隻。


  對埃爾斯蒂爾為我們描述的這些服飾細節,這些奢華的形象,阿爾貝蒂娜聚精會神、十分起勁地聽著。

  「啊,我真想看看你說的那鏤空花邊,威尼斯花邊,太漂亮了!」她大叫起來,「我真想去威尼斯!」

  「說不定你不久就可以欣賞到從前那裡人們穿在身上的妙不可言的衣料了,」埃爾斯蒂爾對她說,「現在只能從威尼斯畫派畫家的畫幅上見到這些,或者難得在教堂的珍藏中得以一見,有時甚至會有一種衣料拿出來銷售。不過,據說有一位威尼斯藝術家,叫福迪尼①的,他找到了織這些衣料的竅門。再過幾年,婦女們就可以身著錦緞出來散步,尤其是身著錦緞待在家中了,與威尼斯為其貴族婦女設計的用東方圖案裝飾的錦緞一樣精美華麗。不知道我會不會喜歡這個,對於今日之婦女,這種服裝是不是太不符合時代,哪怕是為競渡招徠看客。咱們那些現代化的遊船,可與往昔那『亞得里亞海的女王』威尼斯的時代完全相反。一艘遊艇,遊艇的內部陳設,艇上人的衣著打扮,最動人的地方便是其海上物品的簡易、樸素,我是多麼愛大海!我向你們坦率承認,比起委羅內塞,甚至卡帕契奧時代的服裝式樣來,我更喜歡如今的式樣。咱們那遊艇美的地方,就在於一色,簡單,明亮,漆成灰色,陰天時,顯得藍瑩瑩的,奶油一般線條模糊。——尤其是在中型遊艇裡,我不喜歡龐然大物般的遊艇,船味十足。這就跟帽子一樣,得有個尺寸。人活動的艙室必須像個小咖啡館模樣。一艘遊船上婦女的打扮,也是一樣。最優美動人的,是輕鬆、雪白和一色的打扮,帆布,上等細麻布,北京棉布,人字斜紋布,在陽光下,在碧藍的大海上,變得跟白帆一樣雪白耀眼。話又說回來,會穿衣服的婦女很少,可有的人真是妙不可言。在賽馬場上,萊婭小姐戴一頂小白帽,打一把小小的白陽傘,真是迷人!為了得到這把小陽傘,多少錢我都願意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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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這個福迪尼全名為瑪麗亞·福迪尼·德·瑪德拉佐(1871—1949),為西班牙畫家瑪麗亞·福迪尼之子。普氏在《追憶似水年華》中經常提到他。福迪尼在威尼斯自己的寓所中,數年潛心研究,力圖復活威尼斯歷史上最美的服飾。前文談到的卡帕契奧的畫《女聖徒厄休爾的傳說》亦為他的樣本之一。在妻子亨利埃特的幫助下,他設計出不少服裝,也創作了一些畫,製造出了壁毯,帷幔,首飾等等。普氏對他極為佩服。

  這把小陽傘與其它陽傘究竟有何不同,我多麼想知道!阿爾貝蒂娜比我更想知道,但那是出於別的原由,是女人愛俏。正象弗朗索瓦絲談到蛋奶酥時說「這是耍魔術」一樣,原來那差別就是剪裁不同。

  「小極了,圓極了,像一把中國陽傘!」埃爾斯蒂爾說。

  我提到某些婦女的陽傘,埃爾斯蒂爾都說完全不是那樣,他覺得我說的那些陽傘都其醜無比。他是一個鑒賞能力高雅而又挑剔的人。四分之三女性打的陽傘,他都覺得難看得嚇死人。這些人的陽傘與叫他著迷的一個小巧玲瓏的玩藝兒之間小小不然的差別,他就能將這個說成了不得。在我看來,一切奢華都會使人思想貧乏。他與我相反,大肆鼓吹他那種「極力畫出與這一樣美的東西」的繪畫欲望。

  「你們看,這個小姑娘已經明白那帽子和陽傘是什麼樣的了,」埃爾斯蒂爾指著阿爾貝蒂娜對我說。阿爾貝蒂娜的雙眼閃爍著覬覦的光芒。

  「我多麼希望發財,好買一艘遊艇啊!」她對畫家說,「內部裝修,我一定向你請教。我要作多麼美好的海上游!去看看考斯①的競渡該多美!有一輛汽車怎麼樣?女子汽車服裝式樣,你覺得漂亮嗎?」

  「不漂亮,」埃爾斯蒂爾回答說,「不過,將來會漂亮的。再說,時裝大師很少,也就一、兩個:加洛②,雖然花邊用得有些太多;杜塞③,謝呂伊④,有時還有巴甘⑤。其餘的全都嚇死人。」

  「如此說來,著卡洛店的服裝與著普普通通的裁縫做的衣裳,差別很大嘍?」我問阿爾貝蒂娜。

  「當然大極了,我的小傻瓜!」她回答我說,「噢,對不起。只是,唉!別處三百法郎的東西在他們那就要兩千法郎。但是確實不一樣,對於完全外行的人來說,看上去好象差不多。」

  「完全正確,」埃爾斯蒂爾答道,他倒沒有說,那差異之大,就和蘭斯大教堂的一尊雕象與聖奧占斯丁教堂的一尊雕象⑥之間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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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考斯是英國懷特島上一海港,以海水浴場及競渡而著名。
  ②加洛姊妹自1895年起在泰布街24號開設服裝店,確實設計出帶花邊的緊腰女用衫。
  ③杜塞父子服裝店設在和平大街17號(1853—1928,也有說是21號的),專營襯衣,高級素色手帕,繡的數字及家徽等。其設計構圖簡潔,多用黑色。埃爾斯蒂爾對高雅而簡潔的美極為愛好。
  ④謝呂伊於1902年在旺多姆廣場2號開業(有說是21號的),直至1915年的舊金山博覽會時仍然代表巴黎時裝。
  ⑤巴甘夫人于1891年(又一說是1880年左右)開店,店址在旺多姆廣場。1900年左右遷至和平大街3號。顧客中有西班牙、比利時、葡萄牙王后,也有半上流社會的婦女。她的專長是緞子與絲絨並用的舞會服裝。
  ⑥巴黎聖奧古斯丁教堂建於1860—1871年,建築師為巴達爾,其風格吸取意大利文藝復興及拜占庭藝術之長。教堂前有保爾·杜布瓦作聖女貞德雕像,乃為蘭斯貞德像之仿製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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