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一八六


  雖然如此,那個女孩仍留下未走。阿爾貝蒂娜總叫她與我保持一段距離,她一會設法單獨和她在一起,一會又設法跟我一起走,將她甩在後面。為了叫阿爾貝蒂娜將我介紹給這個女孩,我不得不當著那女孩的面向阿爾貝蒂娜這麼請求。待阿爾貝蒂娜道出我的名字時,刹那間,我看見那女孩的臉上和碧藍的雙眸中閃過一絲熱情、愛戀的笑容。她向我伸過手來,而在她說:「可憐的老幫子,真叫我心裡難受」那句話時,我覺得她的神情是那樣冷酷!她的頭髮閃著金光,而且不只是她的頭髮。她那粉紅的雙頰和碧藍的眼睛,也象清晨朝霞紅遍的天空一樣,到處閃著金光。

  頓時我渾身發熱,心中暗想,這是一個愛戀起來很靦腆的姑娘。阿爾貝蒂娜那麼粗暴無禮,她依然留下來,為的是我,是出於對我的愛。她終於能夠用那含笑而充滿善意的眼神向我供認,她既能對我十分溫柔,也能對別人十分兇狠,大概心中十分快活。甚至在我還不認識她的時候,她大概早就在海灘上注意到我,從那時起心中就想著我了。她之所以嘲笑那位老先生,說不定就是為了讓我好佩服她;說不定後來那些日子她神情抑鬱,就是因為她無法與我結識。傍晚,我從旅館裡經常望見她在海灘上散步,很可能她期望著與我相遇。正如過去整個一小幫人在場使她局促一樣,現在,阿爾貝蒂娜一人在場。她也感到局促。儘管阿爾貝蒂娜的態度越來越冷漠,她仍然緊跟我們不放,很顯然,她指望著留在最後,與我訂個約會,找個她能溜出來的時間,而又不讓家裡和女友知道,在望彌撒之前或玩高爾夫球之後,與我在一個可靠的地點幽會。出於安德烈與她關係不好而且很討厭她,要與她見面就難上加難。

  「對她那可怕的偽善、卑鄙,以及對我幹的卑鄙勾當,我忍了很久,」安德烈後來對我說,「為了別人,我全都忍下來了。但是,終於有一次,我忍無可忍了。」於是她給我講了那個女孩掀起的一起軒然大波,這件事確實可能有損安德烈的形象。

  但是,希塞爾眉目傳情,期望看阿爾貝蒂娜會讓我們聚在一起好對我講的話,始終無法道出,因為阿爾貝蒂娜固執地置身在我們兩人中間,繼續越來越簡短地回答女友的話,後來乾脆根本不回答她的話了。最後希塞爾只好放棄了這個位置。我責備阿爾貝蒂娜為何如此彆扭。

  「教訓教訓她,要她放謹慎些。她不是壞女孩,可是叫人討厭。用不著她到處管閒事。又沒請她來,她幹嘛死纏著我們?再過五分鐘我就要叫她滾蛋了!再說,她頭髮那個樣子,我很討厭,看上去很不正經。」

  阿爾貝蒂娜與我說話時,我凝望著她的雙頰,心裡琢磨著:她那臉蛋會多麼香甜,多麼有滋味!——那天,她的面頰不是鮮豔,而是光滑,連成一片的粉紅,稍帶紫色,如奶油一般,仿佛某些花瓣上帶著一層蠟霜的玫瑰花。正如有人對某一品種的花朵極為熱衷一樣,我對那雙頰產生了狂熱。

  「我從前沒注意到她,」我回答她說。

  「你今天倒對她看得很仔細,人家簡直要說,你想給她畫像呢!」她對我說。明明我此刻仔細凝望的是她本人,可是這也無法叫她情緒平息下來。「不過,我不認為她會討你喜歡。她一點不會調情。你大概喜歡會調情的姑娘吧,你!無論如何,她再也沒有機會耍粘乎,也沒有機會叫人甩開她了,她馬上就要回巴黎了。」

  「你那些別的女友也和她一起走嗎?」

  「不,就她一個人。她和Miss①,因為她要補考。她得悶頭用功了,這可憐的孩子。我向你保證,這可不是什麼開心的事。可能會撞上一個好題目。偶然性太大了,我的一個女友就碰到過《敘述一下你目擊的交通事故》這樣的題。嘿,真是好運氣!可是我也認識一個姑娘,她要闡述(而且還是筆試)的題目是:《在阿爾賽斯特和菲蘭特②之間,你更喜歡誰作你的朋友?》我若是碰上這個題目,可就傻眼了,首先,什麼都不說吧,就不該向女孩提這樣的問題。女孩應該和別的女孩關係密切,而不應該認為她們應該找男士作朋友(這句話向我表明,接納我進那小幫子的可能性很少,真叫我渾身顫抖)。不過,不管怎麼說,即使向一些年輕人提出這個問題,人家能找出什麼話來說呢?有好幾位家長都給《高盧人報》③寫了信,抱怨這類題目太難了。更不象話的是,在一本得獎最佳學生作業集中,這個題目竟然作了兩次,而作法完全相反。一切取決於考官。有一個考官要求回答說菲蘭特是個交際老手,溜鬚拍馬,騙子;而另一個考官則要求回答說,不能不讚美阿爾賽斯特,但是由於他太好尋釁,脾氣太壞,要作朋友嘛,最好還是挑菲蘭特。連老師之間意見都不統一,你怎麼能叫可憐的學生搞清楚呢?這還不算,問題是一年比一年難。希塞爾恐怕非得走後門才能過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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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英文,英國女家庭教師。
  ②莫裡哀喜劇《憤世嫉俗》中的兩個人物。
  ③該報的思想傾向為反動和保皇。自1882年阿爾圖爾·梅耶重任該報社長以來,在使君主主義者歸附布朗基主義上起了重要作用。阿爾貝蒂娜的這句話,除了告訴我們邦當家裡閱讀這份報紙以外,還給我們一個信息,就是她的排猶主義思想從何而來,因為《高盧人報》是堅決反對宣佈德雷福斯無罪的。


  我回到旅館,外祖母不在,我等她很久。待她回來,我央求她讓我出去遠遊一次,條件很好,時間大概是四十八小時。與外祖母吃了午飯,叫了一輛馬車,吩咐將我拉到火車站去。希塞爾在車站看見我,大概不會感到驚訝。待我們在東錫埃爾換上了去巴黎的火車,便有帶單獨過道的車廂。待Miss打盹時,我就可以將希塞爾帶到僻靜的角落去,與她訂我回巴黎以後的約會,我儘量趕快回巴黎。然後根據她向我表示的意願,說不定我會一直將她送到岡城或埃夫勒,然後再坐下一趟車回來。可是,如果她知道了我在她和她的女友之間曾經長期猶豫不決,又想鍾情於她,又想鍾情于阿爾貝蒂娜,又想鍾情於那個明眸少女、又想鍾情于羅斯蒙德,她會怎麼想呢!既然我與希塞爾彼此有情,即將結為同心,我對上述的事一定感到悔恨不已。何況我可以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證,我已經不喜歡阿爾貝蒂娜了。今天早晨我見她對我扭過頭遠去,為的就是我與希塞爾說話。在她那賭氣垂下的頭上,腦後的頭髮與別處不同,顏色更深。頭髮閃著光,似乎她剛剛出水。這使我想到一隻落湯雞,這樣的頭髮使我從阿爾貝蒂娜身上看到另一種心靈的體現,與迄今為止那略顯紫色的面孔和神秘的眼神完全不同。她腦後閃亮的頭髮,有一陣,我能從她身上看到的,就是這個,我繼續看見的也只有這個。有的商店在櫥窗裡這次陳列著某一個人的這張照片,下次又陳列出她的另外一張照片。我們的記憶與這些商店十分相似。一般來說,在一段時間內只有最新的照片擺在那裡供人觀看。

  車夫揚鞭催馬,我傾聽著希塞爾對我道出的細言軟語,這完全是從她那嫣然一笑和伸過來的手中衍生出來的。這是因為我在生活中處於還沒有鍾情於人而希望鍾情於人的階段,我不僅心懷肉體美的理想——諸位已經看到,我從每個過路女子身上遠遠辨認出這種理想美,但這過路女子距離要相當遠,以便她那模糊的線條與這種認同不要發生矛盾——而且心裡懷著一個精神幽靈。這幽靈隨時準備化身為人,那就是即將鍾情於我,即將向我道出愛情喜劇臺詞的那個女郎。這出愛情喜劇,自童年時代起,在我頭腦中已全部寫就,我似乎感到所有可愛的少女全都一樣願意扮演這齣戲,只要她們外形過得去。在這個戲中,不論我召來創造這個角色或重演這個角色的新「星」是誰,劇本,劇情變化,甚至戲文,都保持著不變的形式。

  雖然阿爾貝蒂娜並不熱心為我們介紹,過了幾天,我還是認識了第一天的那一小幫子人。除了希塞爾之外,她們依然齊集在巴爾貝克(由於在車站道口前馬車停留時間很長,加上列車時刻表的變化,我沒有趕上火車,我抵達車站時,火車已開走五分鐘了。再說,這時我已經不再想著希塞爾了)。此外,我也認識她們的兩、三位女友,是應我的要求,她們給我介紹的。這樣,通過一個少女再認識另一個少女,希望與這個新認識的少女一起得到快樂,於是那剛剛認識的一個,便好似通過另一品種的玫瑰而得到的新品種的玫瑰花了。在這一系列的花朵中一個花冠一個花冠地溯源而去,認識了一朵不同的花得到的快樂,又使我轉回到通過哪朵花認識了這朵花的那一朵上去,感激的心情中又夾雜著嚮往和新的希望。

  過了不久,我就終日與這些少女相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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