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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五


  五位男士走過去,自從我來到巴爾貝克,經常看見他們,非常面熟。我心裡經常琢磨他們是什麼人。

  「他們不是很闊的人,」阿爾貝蒂娜現出蔑視的神情冷嘲熱諷地對我說,「那個染頭髮的小老頭,帶黃手套,長得還可以,是不是?他很會作怪相,他是巴爾貝克的牙科醫生,人很正直。那個胖子,是市長。不是那個小矮胖子。那小矮胖子,你大概見過,他是舞蹈教師。他長得怪難看的,對我們很受不了,因為我們在遊藝場大吵鬧,不是把椅子弄壞了,就是想不用地毯跳舞什麼的,所以他從來不讓我們得獎,雖然只有我們會跳舞,牙科醫生是個正直的人,我本應該跟他們打個招呼好氣死那個舞蹈教師。可是不行,因為還有德·聖克瓦先生和他們在一起,這個聖克瓦先生是董事長,出身于貴族家庭,可是為了金錢,這個家庭和共和黨站到一邊去了。沒有哪一個正直的人和他打招呼。由於內閣的關係,他認識我叔叔。但我家其餘的人都不理睬他。那個穿風雨衣的瘦子,是樂隊指揮。怎麼!你不認識他?他彈琴簡直是仙樂。你沒去聽CavalleriaRusticana①。啊!我覺得那真是盡善盡美!他今晚還舉行音樂會,可是我們不能去,因為今晚的音樂會是在市政府大廳舉行。和遊藝場沒關係,但在將基督象摘走了的市政大廳,如果我們要去,安德烈的母親說不定會氣得中風的!你會對我說,我的姨父也在政府中任職嘛!可是,那有什麼辦法?姨母就是姨母。並不因此我就得喜歡她!她從來只有一個願望,那就是把我甩了。真正給我當對親,而且具有雙倍功德的,倒是一位女友,因為她與我一點親戚關係也沒有,我就象愛母親一樣愛她。以後我給你看她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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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意大利文:《鄉村騎士》。這是意大利作曲家瑪斯卡尼的作品。普魯斯特在此突出阿爾貝蒂娜對意大利歌劇的熱衷,以顯現其趣味不高,因當時法國的高等人物對意大利歌劇一律嗤之以鼻。

  有一陣,高爾夫球冠軍和玩巴卡拉紙牌戲的奧克達夫走過來和我們說話。我以為發現了我們之間有一種關聯,因為從談話中我得知,他與維爾迪蘭家沾點親,而且還相當為他們所喜愛。但是他談起那大名鼎鼎的星期三時,滿懷蔑視地加上一句:維爾迪蘭先生根本不知道穿無尾常禮服,他還說:在某些雜耍歌舞劇院碰到他,真叫人難堪。在那種地方,可真不喜歡聽到一位身穿平時的上裝、系著黑領帶、鄉村公證人模樣的先生大喊大叫地對你說:「你好啊,淘氣的孩子!」

  後來,奧克達夫離開了我們。過了一小會,我們又碰上了安德烈。散步了一程,她一句話也未對我講。走到她家那木屋別墅前,她便進去了。我要阿爾貝薪娜注意,她的女友對我是多麼冷淡,並且阿爾貝蒂娜好象很難在我和她的女友們之間建立起親密的關係與埃爾斯蒂爾為了實現我的期望似乎第一天就撞到了敵意上這兩件事聯繫在一起。正在這時,一些少女經過,這是昂布勒薩克家的各位小姐。我向她們打招呼,阿爾貝蒂娜也向她們問好。這種情形,使我對安德烈的離去更感遺憾。

  我想,在與阿爾貝蒂娜的關係上,我的地位會即將得到改善。這幾位小姐是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一位親戚的女兒,這位親戚也認識德·盧森堡親王夫人。德·昂布勒薩克夫婦非常富有,在巴爾貝克有一所小小的別墅,但是他們過著最簡樸的生活,丈夫總是穿著同一件上裝,妻子總是穿一件深色長裙。夫妻二人見了我外祖母總是恭恭敬敬地問候,但並無所圖。女兒們,天生麗質,衣著更為華麗,但那是城市的華麗而不是海濱的華麗。她們身著長裙,頭戴很大的草帽,與阿爾貝蒂娜相比,那樣子屬￿另一種人類社會。她們是誰,阿爾貝蒂娜知道得清清楚楚。

  「啊!你認識昂布勒薩克家的小姑娘?嘿,你還真認識一些很棒的人呢!不過,他們很簡樸。」她補充一句,似乎這二者是相當矛盾的。「這些姑娘對人很好,但是家教那麼嚴,不許她們去遊藝場。這主要是因為我們,我們太不像樣子。這些女孩討你喜歡嗎?天哪,說不準。她們完全是小白鵝。說不定她們有她們的魅力。如果你喜歡小白鵝,你算是如願以償了。看上去,她們也會討人喜歡,既然有一個已經與德·聖盧侯爵訂了婚。那妹妹也愛上了這個小夥子,這可叫她夠難受的。我呀,她們講話那嘴唇幾乎不動彈的樣子就夠叫我膩味的了。她們的衣著也真可笑。她們穿著絲綢長裙打高爾夫球。小小的年紀,衣裳穿得比一些很會打扮的上了年紀的婦女還要自命不凡。你看埃爾斯蒂爾太太,人家才是衣著華麗的婦女呢!」

  我回答說,我似乎覺得埃爾斯蒂爾太太衣服穿得簡樸得多。阿爾貝蒂娜聽了,大笑起來。

  「確實,她衣服穿得很簡樸,可是她穿得叫人心裡快活。

  為了達到你認為的簡樸,她花好多錢呢!」

  埃爾斯蒂爾太太的長裙,在一個對於衣服飾物沒有踏實而簡樸的審美觀的人眼中,不會引起注意。我正缺乏這種審美觀。照阿爾貝蒂娜的說法,埃爾斯蒂爾具有這種審美觀,而且達到了最高的程度。這我倒沒有料到。我也沒有料到,充塞他畫室的那些華麗而又簡樸的東西,都是他嚮往已久的珍貴文物。他密切注視這些物品屢次出售的情形,瞭解其整個的歷史,直到有一天,他攢到了足夠的錢,才終於把這些東西買到手。但是在這些事情上,阿爾貝蒂娜與我一樣無知,不能教我學會什麼東西。而對衣著打扮,出於愛俏姑娘的本能,也可能出於貧苦姑娘的遺憾心情,更能以無利害關係的觀點,更有高雅口味在富人身上去欣賞自己不能以打扮自己的東西。她能夠將埃爾斯蒂爾的講究談得頭頭是道。埃爾斯蒂爾是那麼挑剔,以致他覺得所有的女人都打扮得很糟糕。他把比例、細微的差別擺在最重要的地位上,不惜出重金叫人給自己的老婆制做陽傘,帽子,大衣。他教阿爾貝蒂娜學會了欣賞這些東西的迷人之處,而一個沒有審美能力的人則不會比我更能注意這些。此外,阿爾貝蒂娜也搞過一點繪畫,雖然她自己承認沒有任何「天份」。她對埃爾斯蒂爾佩服得五體投地。多虧了埃爾斯蒂爾對她之所言以及給她看的東西,她在欣賞繪畫上很是在行,這與她對「CavalleriaRusticana」的熱衷形成強烈對比。這是因為,雖然現在還不大看得出來,實際上她非常聰穎。她談吐中的愚蠢,並不是她自己愚蠢,而是她那個環境和她的年齡所致。埃爾斯蒂爾對她產生了很好的影響,但不過是局部的。在阿爾貝蒂娜身上,不是所有的智慧形式都達到了同一開發水平。對繪畫的欣賞能力幾乎趕上了對衣著以及華麗高雅的各種形式的欣賞能力,但是對音樂的欣賞能力則沒有跟上,遠遠落在後面。

  阿爾貝蒂娜知道昂布勒薩克一家是什麼人毫無用處。正像一個人可做大事不一定就能做小事一樣,我向這家的各位小姐施禮之後,並未感到阿爾貝蒂娜就比從前更積極準備叫我與她的女友們相識。

  「你對她們很看重,你心地真好。不過,不要注意她們,不值得。對於你這樣有身份的人來說,這些小丫頭能算得上什麼呢?至少安德烈倒是聰穎過人的。她是一個善良的小姑娘,雖然完美地想入非非。其他的幾個確實愚蠢到家了。」

  離開阿爾貝蒂娜,我驟然感到一陣心酸,因為聖盧向我隱瞞了他訂婚的事,而且他竟要幹出與自己的情婦並未斷絕關係就結婚這樣的壞事來。

  沒過幾天,我被介紹給了安德烈。她談了不少時間,我利用這個機會對她說,我很想第二天再與她見面。但她回答我說不行,因為她母親身體很壞,她不想讓母親一個人留在家中。兩天以後,我去看望埃爾斯蒂爾,他對我說安德烈對我極有好感。我回答他說:「是我從第一天起便對她有好感,我要求第二天再與她見面,可是她不能來。」

  「對,我知道,她對我說了,」埃爾斯蒂爾對我說,「她為此十分遺憾。但是她先答應了人家到十裡以外①的地方去野餐,她必須坐四輪大馬車去,無法再取消邀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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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古裡,一裡約等於四公里。

  安德烈太不瞭解我。這種謊言雖然無關緊要,但是,一個竟然幹出這種事的人,我是絕不應該繼續與之來往的。幹得出來第一次,還會幹無數次。你每年去看一個朋友,第一次他未能赴約或者說他傷風感冒了。下一次,你會發現他又感冒了。再與他約會,他又沒來,原因總是同一個,而他以為這是根據情況臨時想出來的、不同的原因。

  安德烈對我說她不得不留在母親身邊的那天早晨之後,又一天早晨,我遠遠看見阿爾貝蒂娜手上牽著一段絲繩,上面吊著個莫名其妙的物件。這使她與喬托筆下的《偶象崇拜》那幅畫很相象①,這物件叫「小鬼」,早已停止不用。面對手裡拿著這個玩藝兒的少女肖像,未來的評論家們對於她手裡的這個玩藝兒,可以像面對競技場聖母院②那幅寓意圖一樣,發表長篇大論。我與阿爾貝蒂娜走上幾步。過了一會,她們那位看上去較貧困、表情嚴峻的女友走過來對阿爾貝蒂娜說:「你好,我是不是打擾你們?」她就是第一天安德烈大步擦過那個老先生頭頂時,惡意諷刺「可憐的老幫子,真叫我心裡難受」的那個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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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這裡指的是喬托《善與惡寓意畫》,為帕多瓦斯克洛維尼小教堂(又稱競技場聖母院)中之壁畫。此畫也稱《不忠》,表現一個男人(不忠之人)手擎一女人偶像;偶像已將一根繩子繞在他的脖頸上,使他背離了俯身向著他的上帝。1900年5月,普魯斯特在威尼斯小住時,曾專門到帕多瓦去欣賞喬托的壁畫。
  ②斯克洛維尼小教堂建于一古競技場的原址上,因得此名。


  帽子礙事,她把帽子摘了。她那頭髮,有如豐富多彩而又叫不上名字來的花草,四處散開,精巧優美地貼在前額上。阿爾貝蒂娜大概見她光著頭,而心中有氣,一言不發,一字不答,保持冷冰冰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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