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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四


  奧克達夫在遊樂場中,在波斯頓牌戲、探戈等各種比賽中都經常得獎。如果他願意,這會使他在「洗海水浴」這個階層中結成一門好親事。在這個階層中,說少女嫁給她們的「舞伴」,那是本義,而不是引伸意義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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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在法文中,「嫁」(épouser)這個詞用在引伸意義上是「配合默契」的意思,所以「嫁給她們的舞伴」也可理解為「與她們的舞伴配合默契」。這裡說的是真正嫁給某人,所以說「是本來意義」而不是「引伸意義」。

  他一面對阿爾貝蒂娜說:「對不起」,一面點燃一支雪茄,那樣子似乎是請求對方允許自己一面聊天一面結束一件要緊的工作。因為他從來無法「待在那兒什麼事都不幹」,雖然他實際上從來什麼事都不幹。完全無所事事,到最後與辛勞過度會產生同樣的效果,無論是在精神上還是在身體和筋骨上,都是如此。奧克達夫那沉思默想的前額遮掩著他從來不動腦筋的事實,儘管神情安詳,最後還是使他毫無效益地渴望思考。這種渴望使他深夜難以成眠,正如一位勞累過度的玄學家也會難以入睡一樣。

  我以為,如果我認識這些少女的朋友,就會有更多的機會見到她們,於是立刻準備要求將我介紹給奧克達夫。奧克達夫嘟噥著「我暈暈乎乎的」走了。他一走,我便對阿爾貝蒂娜談了上述想法。我希望這樣她會牢記在心,下次就會這樣做。

  「可是,」她大叫起來,「我不能將你介紹給一個小白臉!這地方,這種人多得很!他們無法跟你談話。這一位玩高爾夫球很棒,如此而已。我很清楚,他絲毫不是你這種人。」

  「你這樣拋下你的女友們,她們該埋怨了,」我對她說,心中希望她會向我提議與她一起去追她們。

  「不會的,她們根本不需要我。」

  我們與布洛克走個頭碰頭,他對我機智地意味深長地笑笑。見到阿爾貝蒂娜,他又有些難堪。他不認識阿爾貝蒂娜,或者至少是只聞其名而「未見其人」,他作了一個僵硬的叫人討厭的動作,將頭朝衣領方向低了下去。

  「這個怪物叫什麼名字?」阿爾貝蒂娜問我道,「我不知道為什麼他跟我打招呼,既然他並不認識我。所以我沒還禮。」

  我來不及回答阿爾貝蒂娜的話,布洛克已經直沖我們走過來了。

  「請你原諒我打斷你的話,」他說,「我想告訴你,明天我到東錫埃爾去。我不能再等,再等就不禮貌了,聖盧-昂-佈雷對我不知已經怎麼想了呢!我通知你,我坐兩點鐘的火車去。請你安排。」

  我這時一心想著再與阿爾貝蒂娜見面並設法結識她的那些女友。東錫埃爾,她們並不去;我去了,回去時已經錯過了她們到海灘上去的時刻。所以我覺得東錫埃爾簡直是世界的盡頭。我對布洛克說,我不能去。

  「那好,我自己去。我要引阿魯埃老爺①兩句可笑的亞歷山大體詩,對聖盧說:

  你要知道,我的義務不取決於他的義務。

  如果他願意,他不盡義務好了。但我應盡我的義務。

  這樣以便引誘他的教權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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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阿魯埃為伏爾泰之本姓。但這幾行詩並非伏爾泰所作,而是高乃依,為其劇本《波利耶克特》中女主角波莉娜之臺詞。布洛克在這裡暴露出他既「學究氣」——因為他稱伏爾泰為「阿魯埃老爺」,又很無知——將高乃依的詩句安到伏爾泰頭上。

  「我承認他是相當漂亮的小夥子,」阿爾貝蒂娜對我說,「可他真叫我討厭!」

  我從未想過布洛克會是美男子。不過他確實是。他的頭有些鼓,鼻子有鷹鉤,神情非常高雅,又顯出對自己的高雅十分自信的樣子,他的面部叫人看上去很舒服。但是他不會討阿爾貝蒂娜喜歡。說不定這是由於阿爾貝蒂娜的缺點所致,由於這一小幫子人生硬,無動於衷,由於她們對凡是小圈子以外的東西全很粗暴的緣故。後來,我給他們作介紹時,阿爾貝蒂娜對布洛克的厭惡有增無減。布洛克屬￿某一階層,在那個階層裡,一方面對上流社會任意誹傍,一方面對一個「雙手乾乾淨淨」的人應該有的良好舉止又表示出充分的尊重,結果在二者之間來了個特別的妥協,既有別於上流社會的舉止,又不管怎樣,總是顯出一種特別可憎的交際客套。人們將他介紹給別人時,他彎腰鞠躬,既帶幾分懷疑地微微一笑,又帶著過份誇大的恭敬。如果對方是一位男子,他總是說:「先生,很榮幸。」那嗓音似在嘲笑自己道出的話語,同時又意識到這嗓音屬￿一個並非粗野的人。這第一秒鐘用在一個他既遵守又加以嘲笑的習慣上(就像他一月一日時說:「我祝您一年稱心如意」一樣),然後他露出機敏而狡猾的神情,並「高聲道出很微妙的事情」。這些事情常常飽含真理,但是叫阿爾貝蒂娜「受不了」。那第一天,我對她說他叫布洛克時,她便大叫起來:

  「我可以打賭,他是個猶太鬼。裝出彬彬有禮的德行,正是他們那一套。」

  此外,布洛克後來大概又以另外的方式叫阿爾貝蒂娜惱火。正如許多知識分子一樣,他不會將簡單的事情簡簡單單地說出來。他為每一事物尋找一個講究的形容詞,然後又大而化之。這叫阿爾貝蒂娜十分討厭,她不大喜歡別人管她的事,也不喜歡她扭傷了腳,安安靜靜呆著的時候,布洛克說的那句話:

  「她坐在長椅上,但是作為普遍現象,她不停地同時來往於隱隱約約的高爾夫球和普普通通的網球之間。」這無非是「文學手法」而已。但是阿爾貝蒂娜感到這會在她與一些人的相處中造成困難。她拒絕了那些人的邀請,說她動彈不了。正因如此,這便足以叫她討厭那個說出這些話的小夥子的面孔和嗓音了。

  我與阿爾貝蒂娜分手,相互許下諾言要一起出去遊玩一次。我與她談過了話,但是不知道我的話語落在何處,不知道我的話語起什麼作用,仿佛不知道我是否將石頭扔進了無底的深淵一樣。一般來說,傾聽我們話語的對象,用他從話語要旨中提煉出的意義來充實這些話語,而這個意義與我們賦予這些話語的意義又很不相同。這是日常生活不斷向我們揭示的一個事實。更甚之,如果就在一個人的身旁,而我們對這個人所受的教育覺得無從想像(如阿爾貝蒂娜所受教育之於我),對他的愛好,讀的書,作人原則都不瞭解,我們就不知道,是否我們的話語會在他身上喚起某種感覺,這與要在動物身上喚起某種感覺更為相似,因為對動物,還是可以叫它們明白某些事情的。因此,設法與阿爾貝蒂娜交往深厚起來,在我看來,似乎是與未知數接觸,如果不說是與不可能接觸的話。這似乎是與馴馬一樣艱難,與養蜂或栽種薔薇一樣叫人費勁的事。

  幾小時以前,我還以為阿爾貝蒂娜以後只會對我的招呼遠遠應答。剛才我們分手時已經作出了一起出遊的計劃。我在內心裡向自己許下諾言,以後再遇到阿爾貝蒂娜時,我要對她更大膽一些。我要對她說什麼,甚至(既然我完全得到她大概很輕佻的印象)要向她要求什麼快樂,我全都提前訂出了計劃。但是人的思想,象花草,象細胞,象化學原素一樣,是可以受影響的。如果將思想深入環境之中,那麼改變思想的環境,便是情境,一個新的環境。當我再次和阿爾貝蒂娜在一起時,由於她的在場這個事實本身,我便與平時不同了,結果我對她說的話與我事先計議中的話完全不是一回事。然後,我回憶起那發炎的太陽穴,我又自問是否阿爾貝蒂娜會更欣賞另一種殷勤,她會明白那是不圖什麼的殷勤。總而言之,在她的某些目光,某些微笑面前,我感到尷尬。這些目光、微笑既可以意味著作風輕浮,也可以意味著一個天性活潑但秉性正直的少女的快活。臉上同一個表情,語言上同一表達方式,可以具有不同的含義,我簡直就象一個學生面對拉丁文翻譯練習的重重困難一樣猶豫不決。

  那一次,我們幾乎立刻就遇到了那個高個子的姑娘。她叫安德烈,就是從首席審判官身上跳過去的那個女孩。阿爾貝蒂娜不得不將我介紹給安德烈。她這位女友雙眸極為清澈明亮,仿佛在綠蔭遮掩的一套房間裡,從一扇敞開的門走進面向陽光和陽光普照的大海那綠瑩瑩的反光的一間臥房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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