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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三


  然而,朝著依稀望見的事物走去,朝著有功夫想像出來的事物走去,這個過程,不管會帶來怎樣不可避免的失望,對於感官來說,都是唯一健康、有益的過程,能吊住人的胃口。有的人,出於怠惰或靦腆,坐了馬車直接到他們認識的朋友家裡去。到達之前,也從來不敢在路上看見自己嚮往的東西就停一停。這些人的生活該是多麼單調乏味啊!

  我回到住處,一面想著這次招待會,眼前又浮現出我乖乖跟隨埃爾斯蒂爾到阿爾貝蒂娜身邊之前吃完的那塊咖啡奶油小糕點,浮現出我送給那位老先生的那朵玫瑰花。所有這一切,我們不知不覺而由情景選擇下來的細節,對我們來說,經過精心而又偶然的安排,構成了首次相逢的畫幅。但是,這幅畫,我似乎是從另一個角度去看的,是在距我自己很遠的地方。我明白了,這幅畫不僅僅對我來說是存在的。幾個月以後,我與阿爾貝蒂娜談起我認識她的第一天時,使我大為驚異的是,她也跟我提起奶油小糕點,我送人的花。我認為的一切,當然我不能說這只對我有重要意義,但是,這只是我自己的感受。現在我在阿爾貝蒂娜的思想中也見到了,轉化成了另一種說法,我根本想不到這會存在的。

  從這第一天起,我一面走回住處,一面便得以看到我剛才轉述的那種回憶,這時我明白了,完全是變了一個什麼魔術,叫我與一個人談了一會。魔術師技藝高超,這個人竟然與我在海濱跟蹤了那麼久的那個少女毫無共同之處,而那個人被這個人所取代了。何況我本來可以事先預料到這一點,因為海濱少女本是我自己杜撰出來的。雖然如此,因為我在與埃爾斯蒂爾的交談中,已將那個少女與阿爾貝蒂娜認同,我便感到對阿爾貝蒂娜負有一種道德義務,要實踐自己向想像中的阿爾貝蒂娜許下的愛情諾言。由別人代理訂了婚,就自以為此後必須娶這個插進來的人為妻不可了。此外,一回憶起那得體的風度,「完美地平平常常」的說法以及那火紅的太陽穴,就足以平息我的憂慮。這種憂慮至少暫時從我生活中消失了。回憶這些還在我心中喚起另一種欲望。這種欲望雖然很甜美,絲毫不痛苦,與對兄弟姊妹的情感相似,但是時間長了,也會變得危險,叫我隨時隨地感到需要將這個新認識的人擁在懷中。她那得體的舉止,靦腆的表情,出人意料的隨和,使我想像力那毫無用處的馳騁停止下來,又產生了動情的感激。然後,由於記憶立即開始取出相互獨立的一張張底片,在記憶展現的底片系列中,將底片上顯現的各個場景之間的任何關聯,任何進展全取消了,最後一張底片不一定就能毀掉前面的各張。面對著我與之交談過的那個平平常常、令人動情的阿爾貝蒂娜,我又看見大海對面那個神秘的阿爾貝蒂娜。到此刻,全是一些回憶,也就是一些畫面,在我看來,此一幅並不比彼一幅更真實。

  為了再也不想這介紹相識的第一個晚上,我又極力想再看看眼睛下面、面頰上的那顆小小的美人痣。我想起阿爾貝蒂娜離開埃爾斯蒂爾家的時候,我看見這顆痣是在下巴頦上。總而言之,我看見她時,我注意到她有一顆美人痣,但是我那遊移不定的記憶隨後又帶著這顆痣在阿爾貝蒂娜的面龐上漫遊,一會兒放在這兒,一會兒放在那兒。

  我感到與我認識的所有少女相比,西莫內小姐與她們幾乎無甚差異,頗為失望。但是,正象我對巴爾貝克大教堂深感失望並不妨礙我想去甘貝萊、阿方橋和威尼斯一樣,我心中暗想,雖然阿爾貝蒂娜本人並非我所希望的那樣,至少可以通過她認識她那一小幫朋友。

  開始時,我以為在這件事上我又要遭受挫折。她大概還要在巴爾貝克待很久,我也一樣,所以我認為最好不要太千方百計地去見她,而等待時機來臨,叫我與她相遇。結果我每天都遇到她,她每次只是滿足於老遠地回我一個招呼。這真叫人擔心:如此下去,這整個夏季裡,我每天反復跟她打招呼,卻可能事態毫無進展。

  過了不久,一天早晨,一場雨過後,天氣很涼。海堤上,一個少女向我走來。她戴著一頂無邊帽,一幅套袖,與我在埃爾斯蒂爾家的聚會上見過的那個少女那樣截然不同,以致頭腦怎麼也轉不過彎來,會從她身上認出這二者是同一個人。經過一秒鐘的驚異,我的腦子總算轉過來了。我想,那一秒鐘的驚異,並沒有逃過阿爾貝蒂娜的眼睛。另一方面,此時此刻我回憶起曾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得體舉止」,此刻她粗暴的口氣和「小幫子」的舉止又令我朝相反方向大吃一驚。此外,太陽穴不再成為面孔上的視力中心。也許是因為我處在另一邊,也可能是無邊帽遮住了太陽穴,也可能是那太陽穴並不總是發炎。

  「這是什麼天啊!」她對我說,「總而言之,說巴爾貝克夏季無盡頭,純粹是胡說八道!怎麼,你在這什麼也不幹哪!從來也沒見過你打高爾夫球,去遊藝場參加舞會。你也不騎馬。你該多煩悶啊!你不覺得一天到晚待在海灘上,人都變傻了嗎?啊!你喜歡當蜥蜴①?你倒是有時間。我看出來,你跟我不一樣,我對各種運動都酷愛!拉索尼賽馬,你沒去吧?我們坐火車去的。我明白,坐這樣的破車,你不會覺得好玩!我們路上花了兩個小時!有那功夫,騎我的破車,已經打上三個來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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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曬太陽。

  因為這鐵路彎彎曲曲,聖盧將這條地方性的小鐵路自然而然地稱之為「九曲十八彎」,我對他已經十分佩服。現在阿爾貝蒂娜輕而易舉地說什麼「破車」,又叫我嚇了一跳。我感覺到她在指稱方式上運用自如,我真怕她發現我在這方面是個庸才,並且因此看不起我的無能。不過,到那時為止,那一小幫子用來指這條鐵路所用的豐富同義詞,尚未在我面前顯露出來呢!

  阿爾貝蒂娜說話時,頭部保持不動,鼻翼緊縮,只活動雙唇。結果是帶著拖腔,鼻音很重。這種聲調的組成部份裡,可能有外省遺傳,年輕人故意模仿英國人的冷漠和外國女教師上課,以及鼻粘膜充血性肥大等各種因素。這種腔調,待她對人瞭解更深,自然而然又變得孩子氣時,很快就後退了。這聲調本來可以叫人覺得很不舒服,可是,又別有風味,令我著迷。每當一連數日與她沒有見面時,我就心浮氣躁起來,一面還用她說這話時那種鼻音很重的腔調,人站得筆直,頭部一動不動,自己反復說:「從來沒見過你玩高爾夫球。」這時我便認為沒有什麼人比她更合我的心意了。

  人們一對一對,聚攏,停步,以此裝點海堤,交談幾句馬上又散開,每人沿自己散步的路線走去。那天早晨,我們也構成了這樣的一對。我利用靜止不動的時刻仔細觀看,終於確切知道了那顆美人痣位於何處。凡德依的《奏鳴曲》中有一段樂譜令我陶醉,但在我的記憶中,這段樂譜從行板到樂曲遊蕩不定,直到有一天,我手中握著樂譜,我才找到了這個段落,並在我的記憶中將它固定在自己的位置上,原來是在諧謔曲中。與此相同,我一會憶起那顆美人痣在面頰上,一會又記得是在下巴上。現在,這顆痣永遠停留在鼻子下方的上唇上了。有些我們倒背如流的詩句,忽然我們在一個劇本裡碰到,太出我們意外了。以上情形也是如此。

  這時,阿爾貝蒂娜的女友們顯露出她們這一群的身影,雙腿動人,身材苗條,彼此又那樣各不相同。這一群身影越來越大,依傍著大海,成平行線朝我們走來,仿佛這些沐浴著陽光和海風,既身披霞光又紅光滿面的處女展開美麗的隊形,構成豐富多彩而又富有裝飾美的整體,要以其形狀的千變萬化,自由自在地在大海面前繁衍滋長。我請求阿爾貝蒂娜允許我陪她走上一會。可惜她只向她們揮了揮手打招呼。

  「對你的朋友們這樣不理不睬,她們會埋怨的,」我對她說,心裡希望著我們能和她們一起散步。

  這時一個五官端正的小夥子,手裡拿著球拍,走到我們跟前。他就是那個玩紙牌時其荒唐行為令法院首席審判官的太太氣憤不已的人。他態度冷淡地、無動於衷地向阿爾貝蒂娜問好,顯然自以為他那高人一等就表現在這種神情中。「奧克達夫,你從高爾夫球場來嗎?」她問道,「一切順利嗎?體力好不好?」

  「噢,真噁心,我暈暈乎乎的。」他回答。

  「安德烈也在嗎?」

  「在,她打了七十七。」

  「噢,這是個記錄嘛!」

  「昨天我打八十二呢!①」

  此人是一位工業巨富的兒子,據說其父在下屆萬國博覽會②的組織工作中要扮演相當重要的角色。這個小夥子以及這些少女十分罕見的幾位男性朋友,對於一切有關服裝,著裝,雪茄,英國飲料,馬匹的事所掌握的知識真是極善其詳,無所不知,令人驕傲,已達到學者那默默無言的謙虛程度。但是這些知識單獨擴展,並未伴隨著哪怕一絲一毫精神文化修養,實在叫我吃驚。他對於無尾常禮服或睡衣怎樣適宜,絲毫無需猶豫,而想不起在什麼情況下是否可以使用某一個詞,甚至對於最簡單的法語規則也搞不清楚。兩種文化如此不調和,在他父親身上大概也是如此。他的父親是巴爾貝克房地產主聯合會主席,在致選民的一封公開信中,竟有這樣的詞句:「我本想見見市長與他聊聊這個問題。他不肯聽取我的正確的不滿。」他不久前吩咐在每一面牆上都貼上這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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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段話暴露出作者對高爾夫球戲的規則知之甚少。
  ②如果我們肯定普氏此次巴爾貝克之行是在1898年,「下屆萬屆博覽會」便是1900年那一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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