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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二


  這封信,從充滿柔情來說,與我自己憑空想像的他給我寫的信基本上很相像。我那時尚未結識聖盧。後來,他第一次的接待非常冷淡,使我從幻想中清醒過來,讓我面對冰冷的現實。這冰冷的現實倒沒有永遠那般一成不變。

  我收此信以後,每當午餐時刻信件送到時,哪一封信如果是他來的,我立即會認出來,因為這信總具有一個人不在時所顯示出來的第二張面孔。從這張面孔的線條上(筆跡的特點),我們沒有任何理由認為我們抓不住一個人的心靈,正象我們從鼻子的線條或聲音的抑揚頓挫上能抓住人的內心一樣。

  現在,撤掉餐桌上的杯盤碗盞時,我心甘情願地坐在桌旁了。如果不是那群少女可能經過的時刻,我也不只是朝大海那邊凝望了。依然料放著的刀叉那中斷了的動作,淩亂的餐巾那鼓起的圓形,陽光又在上面增添了一塊黃色的絲絨,半空的酒杯更加顯示出其形狀上那美妙的下小上闊,在半透明玻璃而又似乎凝聚著目光的杯底,殘酒顏色很深卻熠熠生輝;移動容器,光照引起液體飲料的嬗變;在已經半空的高腳水果盤裡,李子從綠到藍,從藍又變成金色;已老舊的椅子移來移去、每天兩次來到桌布四周落坐;桌布鋪放停當,好比在祭壇上鋪放停當,在這裡舉行美食慶典一般。桌布上,牡蠣殼底還殘留著水晶般清澈的幾滴汁,如同石雕的小小聖水缸中的幾滴水。自從在埃爾斯蒂爾繪的水彩畫上看見了一些這樣的東西之後,我極力在現實中重新找到這些東西。我喜歡這些東西,正如我喜歡具有詩情畫意的某些東西一樣。在我從未設想過有美的地方,從最常用的物件中,從「靜物」的深沉生命中,我極力尋找美。

  聖盧走了幾天之後,我終於促成埃爾斯蒂爾舉辦一次小小的招待會。招待會上,我將會遇到阿爾貝蒂娜。我走出大旅社時,人們感到我魅力無窮,風度翩翩。這完全是一時性的(而且由於經過長時間的休息和精心的打扮),未能將這魅力與風度保留下來(也未能將埃爾斯蒂爾的信任保留下來)去征服某一更有意義的他人,我深以為憾。花費那麼多心血,就是為了得到與阿爾貝蒂娜相識的快樂,我也深以為憾。自從這一快樂有了保證以後,我的理智就認為這一快樂並不珍貴了。但是在我內心,意願無時無刻不在分享這一幻覺。意願是我們不斷變幻、接踵而至的個性堅韌不拔、永恆不變的奴僕,他躲在暗處,受人蔑視,不倦地忠誠,不顧我們的自我千變萬化,不斷地為使我們永不缺少必需之物而辛勞。一次嚮往已久的旅行即將變為現實的時候,理智和感性開始自忖這次旅行是否確實值得一去。意願知道,如果這趟旅行無法成行,這些無所事事的主人立刻又會覺得這次旅行一定妙不可言,便任憑這二位主人在車站前無止無休地說下去,更加躊躇不決。但是,他負責買票,並按開車時間將我們安頓在車廂裡。正如理智和感性變化無常一樣,意願則是永恆不變的。但是,由於他默默無言,並不道出自己的原由,看上去他似乎不存在。我們自我的其它部份清清楚楚地辨別出自己沒有把握的時候,卻不知不覺地遵循著意願堅定的決心。當我從大穿衣鏡中望著毫無用處、不堪一擊的各種裝飾物時,我的感性和理智便展開了一場辯論,辯論的是結識阿爾貝蒂娜的快樂究竟有什麼價值,說不定感性和理智希望將這些東西完好無損地保留起來,為另一場合所用。但是我的意願不允許應該出門的時刻過去,他將埃爾斯蒂爾的地址交給了車夫。既然抽籤已經完畢,我的理智和感性便有了閒工夫感到這很遺憾。如果我的意願給的是另一個地址,我的理智和感性很可能就上當受騙了。

  過了一會,我到了埃爾斯蒂爾家。最初我以為西莫內小姐不在畫室內。確實有一位少女坐在那裡,身穿絲綢長裙,頭上沒戴帽子。但是,她那秀髮,那鼻子,那面色,我都不認識。我從一個漫步海灘、頭戴馬球帽的騎自行車少女身上歸納出的那個實體,在這些地方我沒有找到。可是,她確是阿爾貝蒂娜。甚至得悉了這一點之後,我也沒有顧及她。一個年輕人,走進一處社交聚會時,這個人的自我就已經死亡,他變成了迥然不同的另一個人。整個沙龍是一個新天地,在這個新天地中,人們受著另外一種精神環境規律的制約,將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跳舞、牌局上以及一些人上,似乎這些人和事對我們永遠至關重要,實際上,到了第二天便忘個一乾二淨。

  為了向與阿爾貝蒂娜交談幾句這個目的地走去,我不得不走一條根本不是由我開闢出來的路線。這條路首先停在埃爾斯蒂爾面前,然後又經過其他好幾群客人。有人向這些客人報出我的名字。此後這條路沿著冷餐台延伸,在那裡,有人給我送上草莓餅。我將草莓餅吃掉,一面一動不動地聽著開始演奏的一首樂曲。對這個階段,恰巧我都賦予將我介紹給西莫內小姐同樣的重要性。將我介紹給她,無非是這各個階段中的一段。在那之前幾分鐘,我已經完全忘記了這是我前來的唯一目的。再說,在實際生活中,我們真正的幸福時刻以及我們遇到大災大難的時刻,不也是如此嗎?在許多他人中間,從我們心愛的人口中,得到了我們等待了一年之久的肯定答覆或者要命的答覆。但是必須繼續與人聊天,各種念頭相繼湧來,形成了一個表面。災難已降臨到我們頭上,這個深而狹的記憶,只能不時地在這個表層之下無聲地顯露出來。如果不是不幸,而是大幸,則可能只有過了數年之後,我們才憶起,我們感情生活中最重大的事件原來發生在一次社交聚會中,我們就是懷著對這件大事的期待去參加那次社交聚會的。而當時我們根本沒有時間對這件事給予長時間的注意,幾乎沒有時間意識到其重要意義。

  埃爾斯蒂爾要我過去,以便將我介紹給坐在稍遠些的阿爾貝蒂娜的時候,我先將一個咖啡奶油小糕點吃完,然後很有興味地請我剛剛認識的一位長者詳細給我談談某些諾曼底地區集市的情況。這位老先生對我扣眼上的那朵玫瑰花十分欣賞,我想可以把這朵花贈送給他。這並不是說,接踵而來的介紹沒有引起我任何快樂,在我眼中此事並不具有什麼重要性。要說快樂嘛,自然我只在稍晚些時候才體會到,是我回到旅館,一人獨處,又變成了我本人之後。有些快樂與拍照相似。心愛的人在場時,拿到的只是一張底片,然後回到自己家中,可以使用內部暗室時,才將這底片沖印出來。只要待客,暗房的入口便「關閉」著。

  我的快樂體驗雖然這樣推遲了幾個小時,這次介紹的重要性,我倒是立刻就感覺到了。介紹時,儘管我們感到自己忽然得到賞賜,握著了一張「券」,適用於今後的快樂。我們朝思暮想希望得到這張「券」,已經好幾個星期。我們也清清楚楚地明白,對我們來說,得到這張「券」不僅僅結束了艱苦的尋找——這只能使我們充滿歡樂——而且也結束了某一個人的存在。這個人,我們的想像將他歪曲了,我們惴惴不安,擔心他永遠不會認識我們,又使他變得格外高大。我們的名字在介紹人口中響亮道出的時候,特別是如果介紹人又像埃爾斯蒂爾那樣把我們的名字夾在讚揚之辭之中的時候——這個行聖事的時刻,與鬼怪故事中妖精一聲「變」,一個人驟然變成另一個人那個時刻很相似——我們熱切希望接近的那個女子驟然消失了:首先,她怎麼能仍然如同從前她本人一樣,既然——由於陌生女子不得不重視我們的名字,不得不注意我們這個人——在昨日還位於無限遠的雙眸中(我們以為,我們自己那遊移不定、目光分散、傷心失望、漫不經心的雙目永遠也不會與她相對而視),我們原來尋找的有意識的目光,無法辨認的思緒,頃刻間就被我們自己的形象所神奇而又十分簡單地代替了。那形象就好比繪在笑容可掬的一面鏡子深處。如果我們本人化成了與我們最不相像的人,這種轉化也會極大地改變人家剛把我們介紹給他的那個人,他的形狀就更相當模糊。我們可以自忖,他到底是神像、桌子還是臉盆①。但是,陌生女郎就要開口對我們說的幾句話,就和那些五分鐘之內在我們眼前就能塑成一座胸象的蠟像家一樣靈巧。這幾句話使這個形狀明確了起來,而且賦予這個形狀某種決定性的因素,會將前一天我們的欲望和想像力發揮出來作出的全部假設一掃而光。無疑,即使來參加這個招待會之前,阿爾貝蒂娜對我來說已不再完全是那個值得擾亂我們生活的唯一幽靈。我們一無所知、勉強看清模樣的一個過路女郎,一直是幽靈。她與邦當太太是親戚,這已經限制了那些美麗的設想,已經堵住了美麗設想能夠傳播的一條路。隨著我越來越接近這個少女,對她瞭解越來越多,這種瞭解反倒要以減法計算了,欲望和想像的每一部分,都為一個價值小得多的看法所代替。確實,這看法之上又加上了一種在生活方面,與財團歸還最初股份之後之所予完全相同的東西,財團稱之為本金已還股。她的姓,她的親戚,給我的設想加上了第一個邊框。我站在她身邊,又在她眼下的面頰上看到了那題小小的美人痣。她那和藹可親的樣子又是一個界限。最後,我聽到她該用「完全」這個副詞時卻使用「完美」這個副詞,真叫我大吃一驚。她是在談論兩個人,對一個人她說:「這個人完美得瘋瘋癲癲,但待人依然非常熱情。」對另一個人,她說:「這位先生完美得平平常常,完美得令人厭倦。」這樣使用「完美得」一詞令人不快,但是這表明一個人的教養、文化程度。我還真無法想像一個騎自行車的蕩婦、玩高爾夫球飲酒縱樂的繆斯能達到這樣的水平。此外,這也不妨礙阿爾貝蒂娜經過這第一次變形之後,在我看來又變了好多次。一個人擺在你眼前所顯露出來的優缺點,如果我們從另外一個不同的角度走近它,這些優缺點會以完全不同的形式排列起來。正象在一座城市中,從某一條線來看,其名勝古跡分佈得很零亂,而從另一觀點來看,它們則錯落有致,以其各自的宏偉而交相輝映。剛一開始,我覺得阿爾貝蒂娜的神情非但不是桀驁不馴,反而很膽怯。對於我與她談到的每一個少女,她都加之以「她風度很差」或「她看上去很怪」這樣的形容語。由此判斷,我似乎覺得她很像樣而不是毫無教養。最後,她面孔上的瞄準點是有一側太陽穴相當火紅,看上去很不舒服。她那奇異的眼神也令人不舒服,直到現在我還一直忘不了這眼神。但這還只是第二眼,肯定還有其它的地方,我會漸漸地走過去。正是這樣,並非不經過摸索,只有辨認出了剛開始時觀察的錯誤,才能達到對一個人的正確認識,如果這種認識是可能的話。但是,認識是不可能的。因為當我們對這個人的視角不斷校正時,他本人並不是一個靜止不動的目標,他自己又變了。我們以為能追上他,但他又移動了位置。我們以為終於將他看清楚了,但是我們捕捉到的僅僅是從前的影像。我們終於將這些影像搞清楚了。但是這時,這些影像已經再也不代表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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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處影射拉封丹寓言卷九第六個寓言《雕刻家和朱比特的像》:「一塊大理石是這樣的漂亮,一個雕刻家去把它買下。他說:『我的刀要把它刻成什麼呢?是刻成神像、桌子還是臉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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