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一七六


  「哪裡!」他回答我說,「一個人的頭腦已經傾向於幻想的時候,不應該讓它離開夢幻,不應該對它進行限制。一旦你叫自己的頭腦離開夢幻,你的頭腦就再也不理解自己的夢幻了。你將為千百種表像所捉弄,因為你沒有理解那表像的本質。如果說有點幻想是危險的,那麼醫好這一病症的,決不是少幻想,而是更多的幻想,整個成為幻想。為了不再為幻想所苦,要完全理解自己的幻想,很重要。將幻想與生活適當分開,大有益處,以至我自忖,是否應該象某些外科醫生主張應該將所有兒童的闌尾一律割掉以避免將來罹患闌尾炎那樣,早早就預防性地將幻想與生活適當分開。」

  埃爾斯蒂爾和我一直走到畫室的盡頭,站在窗前。窗子在花園後面,朝向一條狹窄的橫街,幾乎是一條鄉間小路。我們來到這裡呼吸將近傍晚的清新空氣。我認為自己離開那一小群少女十分遙遠,正是下定決心犧牲一次看見她們的希望,我才終於聽從了外祖母的請求來看埃爾斯蒂爾的。你尋找的東西在哪裡,你並不知道,而且常常長時期回避由於別的原因每個人都請我們去的地方。但是我們料想不到,正是在這裡我們會看見自己日夜思念的人。我毫無目的地望著這條鄉間小路。小路從畫室外緊擦畫室而過,但已不屬￿埃爾斯蒂爾。

  突然,那裡出現了一小幫子中那個推自行車的少女。她快步沿著這條小路走來,烏黑的秀髮上,戴著她那馬球帽,帽子壓得很低,下面是她那豐滿的面頰和快活而又有些執拗的雙眼。我看見在這條奇跡般幸運、充滿柔情的許諾的小路上,從樹下向埃爾斯蒂爾送過一個友好微笑的問候。這簡直是一道彩虹,對我來說,它將我們的地球世界與迄今為止我們認為無法企及的地域連接了起來。她甚至走過來將手伸給畫家,但沒有停下腳步。我看見她下巴上有一顆美人痣。

  「先生,您認識這位姑娘嗎?」我問埃爾斯蒂爾,我明白他可能把我介紹給她,請她到他家來。於是,這間鄉間景色環繞的寧靜的畫室,充滿了更多一層的詩意。好比在一所房子裡,一個孩子已經呆得很高興,當他又得知,漂亮的東西和高貴的人非常慷慨大方,要無限增加他們的饋贈,正在為他準備一席精美的茶點時一樣。

  埃爾斯蒂爾告訴我,她叫阿爾貝蒂娜·西莫內,同時也一一道出她的其他女友的名字。我對這些女孩描寫得相當準確,他道出她們的名字無甚猶豫。對她們的社會地位,我想錯了,但是與一般在巴爾貝克的判斷錯誤並不屬￿同一類型。店鋪掌櫃的兒子騎在馬上,我輕易地將他們當成王子。可是這一次,我倒把屬￿相當富有的小布爾喬亞、工商業界家庭的一些少女給安到一個可疑的階層裡去了。這個社會階層問題,一開始時我最沒有興趣。對我來說,無論是下層民眾,還是蓋爾芒特之家那樣的上層社會,都沒有什麼神秘。肯定,如果海濱生活那色彩斑斕的空虛沒有在我看花了眼的雙目前事先賦予她們某種魅力,而且她們再也不會失去這種魅力的話,說她們是大批發商的女兒,我大概也不會與這個概念勝利地抗爭到底。現在,我只能對法國布爾喬亞是一個絕妙的最豐富多采的雕塑作坊表示欽佩了。多少出人意料的類型!從面部特徵上,是多麼了不起的發明!面部線條上,又是怎樣的決斷,怎樣的新鮮,怎樣的質樸!這些迪安娜①和仙女竟然出自吝嗇的老布爾喬亞階級,我真覺得這些老布爾喬亞也是最高大的塑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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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迪安娜為希臘神話中之獵神。

  這些少女社會地位的變化,我還沒來得及察覺,在她們那流裡流氣的面孔後面,又一個想法已經紮下了根。原來我認為她們是自行車運動員、拳擊冠軍的情婦,現在又覺得她們很可能與我們認識的某一律師家庭關係非常密切了。這些發現的錯誤,對一個人觀念的改變簡直具有化學反應般的瞬時性!

  阿爾貝蒂娜·西莫內是什麼樣的人,我所知甚少。肯定她對於某一天她之於我如何,也毫無所知。甚至我在海灘上早已聽人說過的西莫內①這個姓,有人叫我寫出來的話,我可能會寫成兩個「n」,一點也料想不到這個家族對於只有一個「n」看得很重。在社會階梯上,越往下,時髦玩藝越抓住一些雞毛蒜皮不放。這些雞毛蒜皮的事,可能並不比貴族的那些標記更毫無意義,但是,這些玩藝更莫名其妙,更因人而異,更叫人驚詫。可能有過姓Simonnet的人幹過壞事,甚至比這還糟。總而言之,據說,別人若是將他們的姓寫成兩個「n」,這西莫內家的人便要大光其火,猶如受了誹謗一般。蒙莫朗西家族為自己是法蘭西最早的男爵而感到自豪,而他們為唯有自己姓只有一個「n」的西莫內、而不是兩個「n」的西莫內,大概感到同樣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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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西莫內Simonet。

  我問埃爾斯蒂爾,這些少女是否住在巴爾貝克。他回答我說,其中某些姑娘是住在巴爾貝克的。有一個姑娘家的別墅就在海灘的盡頭,就是卡那維爾懸崖開始的地方。由於這個姑娘是阿爾貝蒂娜·西莫內的摯友,我更加有理由相信,我和外祖母在一起遇到的那個姑娘正是阿爾貝蒂娜·西莫內。當然,有那麼多條與海灘成垂直方向的小街街角都很相似,我也無法準確無誤地認出那是哪一條街。人們希望記憶準確無誤,但是就在當時,視覺就是模糊的。然而,阿爾貝蒂娜與走進女友家的那個少女是同一個人,這一點實際上可以肯定。雖然如此,此後,棕色頭髮的高爾夫球運動員在我面前呈現的無數形象,不論此形象與彼形象多麼不同,全都重疊在一起。如果我沿著回憶的線索上溯,在這個特徵掩護下,就象在一個內部通道中一樣,我可以從所有這些形象面前經過,而無法從同一個人中繞出來。反過來,如果我希望一直上溯到我與外祖母在一起那天路遇的那個少女,我必須再走到露天中去。我確信又找到了阿爾貝蒂娜,她與走在自己的女友中間,在散步中經常停下來,高出大海地平線的那個,是同一個人。但是,所有上述的形象依然與最初的那一個形象相分離,因為我無法在事後賦予她給我的雙眼留下深刻印象那一刻對我而言她不具有的特點。不管概率計算能給我什麼保證,在小街與海灘的轉角處那樣大膽地望了我一眼的,我以為可能會愛上我的那個雙頰豐滿的姑娘,我從來沒有與她重逢過。

  我在這一小幫子的各個少女之間猶疑不定,她們每個人都保留了一點首先使我心蕩神馳的集體魅力。這種猶疑是不是又給上述的原因增加了一條,給我後來,即使在我最熱戀阿爾貝蒂娜——是我第二次談戀愛——的期間,留下一種間歇的而且短暫的不愛她的自由呢?由於先在她的所有女友之間遊蕩,後來才固定在她身上,我的愛情有時在愛與阿爾貝蒂娜的形象之間保留著某種「遊戲」性質,這種遊戲,象沒有對準的光束一樣,使愛情先落在別人身上,然後才回來施加在她的身上。我心中感到不自在與對阿爾貝蒂娜的回憶之間,似乎並沒有什麼必要的聯繫,說不定與另一個人的形象也能聯繫在一起。這種想法在閃電般的一瞬間,使我能夠將現實化為烏有,不僅是如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這樣的外部現實(我承認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是一種內心狀態,在這種心態中,完全從自己心中引出我愛的人的特殊品格,特別性格,使得愛情對我的幸福成為不可或缺的一切),甚至是內心的純主觀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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