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
一七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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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爾斯蒂爾下功夫在現實面前脫去智性的一切概念,是非常了不起的。尤其他在作畫前要讓自己變成一無所知,出於正直而忘掉一切(因為人們所知道的事物並不屬自己),而這正是有高度修養的智慧。我在他面前承認我站在巴爾貝克的教堂前感到很失望時,他對我說: 「怎麼,那大門使你感到失望嗎?這可是民眾永遠讀不明白的歷史化了的最美的聖經啊!那聖母像和所有敘述她生平的浮雕,是中世紀為歌頌聖母所展開的長卷讚美詩最美好、最有詩意的體現。除了要細緻準確地表現聖經以外,年邁的雕刻家又有怎樣崇高的發現,進行了多少深邃的思考,賦予其怎樣的優美的詩意啊!天使們運送聖母軀體的裹屍布,太神聖了,他們不敢直接觸及(我對他說,在聖安德烈教堂也研究了這個主題。他見過聖安德烈教堂大門的照片,但他向我指出,那些小農民,所有的人都同時在聖母的周圍奔跑,與此處的兩位幾乎意大利式的那麼苗條,那麼溫柔的大天使,不可同日而語),這是多麼了不起的想法!將聖母的靈魂攝走以便與聖母的肉體合在一起的那個天使;在聖母與伊麗莎白相遇那一節①,伊麗莎白觸到瑪麗亞的乳房,感到乳房隆起而深感驚異的那個動作;沒有親手摸到之前,怎麼也不肯相信無玷始胎的接生婆那包裹著的手臂;聖母為了向聖徒多馬證明她已復活而向他擲過去的腰帶;還有聖母從自己胸前撕下用以遮掩自己兒子赤裸的身體的那塊細麻布——在其子的一側,教會收集鮮血,那是聖體聖事的飲料;另一側,是統治已結束的會堂,蒙著雙眼,手握折斷一半的權杖,王冠從頭上落下,同時任憑前朝法版滾落在地;最後審判時節,丈夫幫助自己年輕的妻子從墳墓中走出來,將她的手按在她自己的胸口上,為的是叫她放心,並向她證明那心臟確實在跳動,這不也是相當費心思找到的不錯的想法嗎?還有那個將太陽和月亮帶走的天使,既然十字架的光輝將比星辰的光輝強七倍,太陽和月亮不是毫無用處了嗎!還有將手浸在耶穌的洗澡水裡,看看水是否夠熱的那個天使;從雲端裡降下將花環戴在聖母前額上的那個天使;還有所有從天上耶路撒冷聖殿的欄杆之間俯身向下,看見惡人受罪、好人享福,分別由於恐懼或快樂揚起手臂的那些天使!你看到的這些,就是天上的各個團體,就是神學和象徵性的整個偉大詩篇!這簡直荒唐,簡直神妙至極,比你將在意大利之全部所見好上一千倍!何況意大利的三角楣是天才大為遜色的雕塑家原封不動抄襲來的。你一定明白,所有這些玩藝,無非是一個天才問題。人人都有天才的時代,並不曾有過。這麼說,全是胡說八道,那要比黃金時代還厲害。雕了這樣的門面的傢伙,請你一定相信,他也很厲害,與現在你最崇拜的那些人相比,他的思想也和他們一樣深刻。如果我們一起去意大利,我會把這些指給你看。聖母升天節宗教儀式的某些歌詞在這裡得到非常精巧的表現,就是勒東②也無法與之媲美。」 -------- ①見《新約全書》路加福音第一章。 ②奧狄龍·勒東(1840-1916),從一開始就強調想像在藝術中的作用。他本人既是油畫家,又是水彩畫家,石板畫家,粉畫畫家。作品中宗教題材占很大比重。新的一代畫家如鮑那爾,維亞爾,莫裡斯·德尼等將他視為大師。 他與我談到的這個廣闊仙界,龐大的神學詩篇,現在我終於明白是這樣譜寫出來的了。當初我在正門前張開充滿渴望的雙目時,卻沒有看見這些。我與他談起那些高大的聖徒雕像,豎在高高的底座上,似乎形成了一條大道。 「這條大道從遠古時代開始,最後達到耶穌·基督,」他對我說。「一邊是耶穌精神上的祖先,另一邊是猶大之王,是耶穌肉體上的祖先。每一世紀都集中在這裡了。你視為底座的那東西,如果你看得更仔細一些,你就能叫出蹲在高處的人的名字了。因為在摩西腳下,你會認出金牛來;在亞伯拉罕腳下,你會認出羊來;在約瑟夫腳下,你會認出給皮蒂法爾老婆出主意的惡魔。」 我還對他說,我本來以為會看到一所幾乎是波斯式的建築,這大概也是我感到失望的原因之一。 「不,不,」他回答我說,「有許多是真的。某些部份完全是東方式的。有一根柱子是那樣準確地重現了一個波斯題材,東方傳說無所不在這一點竟然不足以解釋這種現象。雕刻家肯定是抄襲了航海家從東方帶來的一匣子東西。」果然,他給我看了一根柱子的照片,我從柱頭上看見幾乎是中國式的龍相互吞噬。但是在巴爾貝克,在建築物總體中,這一小塊雕刻未引起我們注意就過去了,而建築的總體與「幾乎是波斯式的教堂」幾個字向我展現的情景並不相似。 在這個畫室裡,雖然我體會到精神上的快樂,但是這絲毫擋上住我感覺到透明塗料的溫熱,房間那火星四濺的半明半暗,忍冬環繞的小窗外完全鄉下氣味的大街上被烈日燒灼的土地那持續的燥熱。這一切包圍著我們,我們已無法自主。只有遠方的樹蔭才給太陽蒙上一層面紗。看到《卡爾克迪伊海港》這幅畫叫我十分快樂。這個夏日使我感到意識不到的舒適,可能又象一條河流的支流一樣,擴大了我的快樂。 我本來以為埃爾斯蒂爾很謙和。可是在一句表示感謝的話裡,我用了「榮譽」一詞時,我看到他的面孔因悲哀而稍稍變了樣,這時我才明白我是大錯特錯了。認為自己的作品永世長存的人——埃爾斯蒂爾正屬這種情形——慣於將自己的作品置於他們本人已化成塵土的時代之中。所以,「榮譽」這個概念使他們不得不對這個虛無世界進行思考,叫他們悲傷,因為這個概念與死亡的概念密不可分。 想不到無意間使這高傲感傷的烏雲升上埃爾斯蒂爾的眉宇,我趕緊改變話題以驅散這片烏雲。 「人家勸我不要到英國去,」我想到從前在貢佈雷與勒格朗丹的談話,而且希望就這一席談話得知他的見解,便對他說,「說是這對一個已經愛好幻想的頭腦不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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