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一七四


  在巴爾貝克旅館裡,早晨,弗朗索瓦絲將遮住陽光的毯子拿掉時,晚上,我等待著與聖盧一起外出的時刻到來時,我佇立窗前。由於光線的作用,有時我錯把大海顏色更深的那部份當成了遙遠的海岸,或者滿懷欣喜地凝望著藍色的流動的一片,不知那是海還是天。很快,我的理性將各個成份重新區分了開來,而我的印象則又取消了這種區別。在巴黎也是如此。有時我在自己房間裡聽到一場爭吵,幾乎是騷動,直到我將這聲音與其原因聯繫上為止,例如一輛馬車行駛到近前,我才能將那尖厲刺耳的斥駡聲從這個聲音裡排除出去。我的耳朵確實聽到了那尖厲刺耳的斥駡,而我的理性知道,車輪不會產生這樣的聲音。人們一如其本色富有詩意地見到大自然的時刻是罕見的,埃爾斯蒂爾的作品正是由這樣的時刻組成。此刻在他身邊的各幅海景中,他最常用的比較之一,正是海天對比,而取消了二者之間的任何分界線。正是在同一幅畫中,心照不宣地、不倦地重複這種對比,才在他的畫中引進了形式多種多樣的高度和諧。埃爾斯蒂爾的繪畫在某些愛好者心中引起熱烈反響,其原因正在于此,有時這些人自己反倒沒有明確認識到這一點。

  最近幾天他剛畫完一幅畫,這幅畫表現的是卡爾克迪伊海港,我對這幅畫凝望良久。例如在這幅畫中,埃爾斯蒂爾就讓觀眾對這種比較有思想準備,他對小城只使用與海洋有關的語彙,而對大海,只使用與城市有關的語彙。要麼房屋遮住海港的一部份,要麼撚縫的水塘、甚至大海深入陸地成為海灣,在這巴爾貝克一帶常有這種情形。從修建了城市的前突尖角那邊,房頂上露出桅杆(就象房頂上露出煙囪或教堂的鐘樓一樣),好似屋頂構成了船隻,成了船隻的一部份。然而這又具有城市特色,是在陸地上修建起來的。其它沿防波堤停靠的船隻更加強了這種印象。船隻那樣密密麻麻擠在一起,竟然可以站在這只船上與另一隻船的人聊天,而分辨不出他們是分開的,也分辨不出小的間隙,這捕魚的船隊還不如克裡克貝克的教堂那樣好象屬￿大海。克裡克貝克的教堂,遠遠看上去,四面被水包圍,因為人們看不見城市。在陽光和海浪有如塵土飛揚之中,教堂好象從水中鑽出來一般,宛如白石或泡沫吹鼓而成,系在富有詩意的彩虹腰帶上,構成一幅不真實而又有神秘色彩的圖畫。在前景的海灘上,畫家想到了辦法使人們的眼睛習慣於在陸地和大洋之間辨認不出固定的界限,絕對的分界線。幾個壯漢正在把船隻推向海中,他們既在海浪中奔跑,也在沙灘上奔跑。黃沙被打濕,仿佛成了水,映出船體。就是海水也不是齊平地往上漲,而是循著海岸的曲線上溢。遠景更將沙岸撕成條條縷縷,一艘在茫茫大海上行駛的船隻,被軍艦修造廠快要完工的工程掩住了一半,竟像在城市中航行了。在岩石中撿拾海蝦的婦女,因為四周都是水,又由於她們置身于岩石築成的堡壘後面,地勢較低,海灘(在最接近陸地的兩端)降到了海水平面上,她們倒像在海內岩洞之中了。這海內岩洞上部伸向船隻和海浪,本身卻在奇跡般分開的波濤翻滾中開闢出來並受到保護。雖然整個畫面使人對海港產生海洋進入陸地之中,陸地具有海洋性質,人則成了兩棲動物這樣的印象,但是大海元素的力量仍然到處迸發出來。在防波堤入口處,岩石旁,大海喧囂的地方,從水手的辛苦中,從船隻傾斜成銳角臥在高聳的船塢、教堂、城市中的房屋前,有人回到城市、有人從城市出海打魚中,人們感覺到他們艱苦地在水上奔忙,好似騎在馬背上一般。這匹馬性情暴躁,健跑如飛,但是,如果他們不夠機敏和靈巧,那牲口一抖擻,就會將他們掀翻在地。

  一群遊人興高采烈地乘坐一隻小船出海,小艇搖搖晃晃,像一輛蹩腳的馬車。一個天性快活的水手,同時又很聚精會神,猶如用韁繩駕駛馬匹一樣駕馭著小船,張開有力的風帆。每個遊客都乖乖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以便船隻不要一側過重而傾翻。在陽光燦爛的田野裡,在綠蔭覆蓋的名勝區,人們也是這樣奔跑著滾下山坡的。雖然下過暴雨,但是風和日麗的上午。甚至人們還能感覺到平穩不動的船隻享受著陽光和蔭涼,在大海那樣平靜的部份,要保住這完美的平衡需要制服什麼樣的強大阻力!大海那樣平靜,比起由於陽光的作用似乎已經蒸發的船體來,水中的倒影似乎更結實,更真實。遠景更使船體顯得鱗次櫛比。或者更正確地說,我們還沒有提及大海的其它部份。這些部份之間,差異很大,就和某一部份與出水的教堂以及城市後面的船隻之間差異很大一樣。這邊暴風雨,漆黑一片;稍遠一些,色彩鮮豔,有天空,而且與天空一樣如同塗上了釉彩;那邊,陽光、雲霧和泡沫使大海那樣雪白,那樣連成一片,那樣具有土地氣息,那樣具有房屋的假像,人們甚至會以為那是一條石路或一片雪原。可是人們又看到那石路或雪原上有一條船,不免嚇了一跳。船隻懸在陡坡上,停在旱地裡,好象一輛馬車剛剛走出涉水而過的地段正在晾乾。可是,過了一會,人們又在這結結實實的高原那高低不平的遼闊平面上,看見了一些搖搖晃晃的船隻。這時人們才醒悟過來,這還是海,而這各種景象都是真實不爽的。

  人說在藝術上無進步無發現可言,只在科學上才有;每個藝術家都得自己重新開始個人的努力,任何別人的力量既幫不了他的忙,也阻礙不了他。雖然這麼說不無道理,但是還必須承認,在藝術揭示了某些規律的範疇內,一旦某種技巧將這些規律普及,回頭一看,先前的藝術就失去了一些其新穎獨特之處。自埃爾斯蒂爾開始作畫起,我們已經經歷了人們稱之為自然景色和城市的「精采」攝影階段。業餘愛好者在這種情況下使用這個形容詞到底指的是什麼呢?要想說明白,我們就會看到,這個形容詞一般是用來指一個熟悉的事物所呈現的奇特形象。這個形象與我們司空見慣的不同,奇特然而又是真實的,因此對我們來說倍加引人入勝,因為這個形象使我們驚異,使我們走出了常規,同時又通過喚起我們一種印象使我們回歸到自己。例如,這些「精采」攝影中的某一幀,體現了遠景的一個規律,給我們看的是我們的城市中司空見慣的某一大教堂,卻從精心選擇的一個點上來拍攝。從那個點上看,它似乎比房屋高出三十倍,而且與江邊成突角,實際它與江邊距離很遠。埃爾斯蒂爾下功夫不是原封不動地——他知道原是什麼樣的——將事物擺出來,而是按照我們原始視覺賴以構成的光學幻覺將其呈現出來。這種功夫正好使他要闡明某些遠景規律,這就更叫人驚異,因為是藝術首先揭示了這些規律。一條江,由於水流的曲折,一海灣,由於表面上看靠近懸崖,似乎成了平原或山中掘出的四面絕對封閉的一湖泊。從巴爾貝克取景,赤日炎炎的一個夏日畫的一幅畫中,大海凹進來的一塊,由於封閉在粉紅花崗岩岩壁中,似乎不是大海,而大海從稍遠的地方才開始。大洋的連續性只通過一些海鷗暗示出來。海鷗在觀眾以為是石頭的東西上面飛旋,吮吸著波濤的潮濕氣息。

  這同一張畫,還揭示出其它的規律。例如,在高高聳立的懸崖腳下,點點白帆映在藍色明鏡中,宛如沉沉入夢的蝴蝶,極盡小巧之美;又如某些陰影暗與光線之亮的強烈對比等。攝景藝術已使陰影的變化無窮家喻戶曉,但是埃爾斯蒂爾對陰影的變化無窮那樣感興趣,從前他竟專心致志地喜歡畫真正的海市蜃樓。在海市蜃樓中,頂部有塔樓的古堡顯出一座完全圓形的古堡模樣,頂部有一塔樓將其延長,底部反方向又有一塔樓,也許是天空格外清朗賦予映在水中的倒影以石質的堅硬和光澤的緣故,也許是晨霧使石頭與影子變得一樣煙霧縹緲。同樣,遠處,大海之外,一排遠樹之後,另一大海開始,落日將它染成玫瑰色,而這正是天空。陽光,如同一種新的固體被創造出來,推動著它直接照射的船體,後面另一船體則籠罩在陰影之中,猶如將水晶樓梯的一級一級擺在一個表面上。從物質構成說,這表面是平的,但是清晨大海的光照將這表面折斷了。一條江從一座城市的橋下流過,從那樣一個視角取景,這條江竟然顯得完全支離破碎了,這裡擺成湖,那裡細如網,別處又由於安插了一座樹木覆蓋山頂的小丘而折斷,城中的住戶晚上到這山頂的樹林中來呼吸夜晚涼爽的空氣。這座動盪的城市,其節奏本身,只通過鐘樓那不折不彎的垂直來表現。鐘樓並不伸向天空,通過沉重的直線,就象在凱旋進行曲中一樣表明生活的節奏,似乎在自己的身軀下懸掛著沿著折斷、壓碎的江流籠罩在薄霧之中的樓房那更模糊的整個一大片(由於埃爾斯蒂爾最初的作品產生於用一個人物點染風景畫的時代)。在懸崖上或在山中,道路,這自然景色中半有人情味的部份,也和江河或海洋一樣,受到遠景的侵蝕。或是山峰,或是瀑布的煙霧,或是大海,使人無法沿著道路持續向前,這道路對於遊人是可見的,對我們卻並非如此。著過時服裝的小小人物,迷失在這荒涼孤寂之中,似乎常常在深淵前停步,他遵循的羊腸小道這裡已是盡頭。而在再過去三百米高處的松林中,我們看見小道那好客的沙土,白白細細的一條又在遊人腳下出現,真是叫我們放了心,眼睛也受到了感動。是山坡環繞著瀑布或海灣,為我們掩住了小路中間銜接的九曲十八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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