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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九


  對於發自內心信任而佩服的某個人,人們滿懷欽佩之情收集、引用一些句子,實際上這些句子還不如人們發揮自己的天才寫出來的東西。可是對後者,人們卻嚴厲地拒絕接受。一位作家在一本小說中,藉口真實,使用了一些「詞」,一些人物,在有血有肉的總體中,這些詞、這些人物反倒構成死沉的重物,平庸的部分,實際情形亦是如此。聖-西蒙筆下的人物肖像,他自己並不欣賞,卻非常精采;而他認為迷人的筆觸,他瞭解的聰敏過人的人,卻很一般,抑或變成了無法理解的人。關於戈尼埃爾夫人①或路易十四,他寫的那些文字,本人是不屑於去杜撰的,卻如此細膩或如此生動。這種現象值得提出,在許多作家身上也同樣存在。對此有各種解釋,此刻我們記住下面這一種解釋也就足夠了:這是因為在「觀察」的精神狀態中,人們遠遠低於創作時的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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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戈尼埃爾夫人(1605—1694),據說非常機敏風趣,她在巴黎的沙龍十分著名。她說的那些笑話,當時在社交界廣為流傳。

  所以,我的夥伴布洛克與他那比兒子落後四十年的老子完全是一個模子塑造出來的,他講些莫名其妙的軼事,放聲大笑。外露的真正的老布洛克也是那樣,他一面放聲大笑,一面將最後一句話重複兩、三次以便使聽眾完全品出那故事的味兒來。他的兒子此時也放聲大笑,總是這樣在餐桌上對父親的故事表示敬意。就這樣,小布洛克道出最富有智慧的事情,顯示出他從自己家中得來的財富。此後,他又第三十遍道出幾句俏皮話。這種俏皮話,老布洛克是只在非常隆重的日子才往外拿的(同時還有他的燕尾服),那就是小布洛克帶來一個什麼人,值得向這個人炫耀一番:他的什麼老師啊,門門得獎的一個「同學」啊,或者像那天晚上那樣,聖盧和我啊……例如他說:「一位了不起的軍事評論家,提出了種種證據,由於某種不可置辯的原因,大作文章地演繹出日俄戰爭中,日本必敗,俄國人必勝。」①或者說:「這個人很了不起,他在政界中被認為是一位大金融家,而在金融界中被認為是一位大政治家。」這一類的笑話還可以換成關於羅特希爾德男爵的故事和魯弗斯·以色列軍士的故事。用模棱兩可的方式將這些人物搬上舞臺,暗示布洛克先生對這些人本人都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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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處事件發生時間有誤,因日俄戰爭發生在1904—1905年。日本戰勝,俄國戰敗。

  我自己也上了當。從老布洛克談論貝戈特那模樣看,我也相信了貝戈特是他的一位老朋友。而實際上,所有的名人,老布洛克都是「並不相識」地認識,即在劇場裡,在馬路上,遠遠看見過他們。此外他還想像,以為他自己的面孔、名字、人品對那些人來說並不陌生,那些人看見他的時候,常常不得不控制自己隱隱要與他打招呼的欲望。上流社會的人,因為認識有才華的人,第一流的人,他們接待這些人共進晚餐,卻不因此就對他們更瞭解。但是如果在上流社會中稍微過上幾天,這個社會中居民的愚蠢就會使你希望生活在那個「並不相識」地認識人的默默無聞的階層中,使你想像他們有許多智慧。我在談到貝戈特時,馬上就體會到了這一點。

  老布洛克在家中很有名氣,但並非他一個人如此。我的夥伴在他姐妹面前更是如此。他把頭埋在盤子裡,以咕咕噥噥的語氣,不斷盤問她們,搞得她們笑出眼淚。她們也採用兄弟的那種語言,說得很流利,似乎這種語言實為必需,而且是聰明人所能使用的唯一語言。我們來到時,大姐便對一個妹妹說:「快去向我們謹慎從事的父親和令人尊敬的母親稟告。」

  「母狗們,」小布洛克對她們說,「我來向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聖盧騎士,他手持鋒利的標槍,從東錫埃爾來到石頭磨光、雕滿奔馬的住所度過幾日。」他既庸俗又識文斷字,他的演說一般總以並非那麼有荷馬味的玩笑結束:「喂,把你們那別針華麗的無袖長衣①裹緊點。喲,這位裝腔作勢的傢伙是什麼呀?反正不是我父親!②」於是布洛克家各位小姐哄堂大笑,笑得前仰後合。我對他們的兄弟說,他推薦我讀貝戈特的書,給我多少快樂!我對貝戈特的書真是喜歡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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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古希臘和古羅馬婦女穿的無袖長衣,用別針在肩上扣住。
  ②這是喬治·費多的喜劇《馬克西姆店中的女人》(1899)中一個人物克萊威特的著名臺詞。


  老布洛克只是遠遠見過貝戈特,對貝戈特的生平只是道聽途說有些瞭解。看樣子,對貝戈特的著作也是借助于膚淺的文學評論,間接瞭解。他生活的世界,是「差不多」,在空虛中致意,在虛假中判斷。在這個圈子裡,不準確,不在行,並不會降低人的自信,相反,只會使之增加。這是自尊心受人歡迎的奇跡,能夠有顯赫熟人和精深學識的人很少,所以缺乏這二者的人仍可自認為了不起。因為從社會階梯的視角望之,似乎處於某一地位的人,都覺得自己的地位最好。對那些最偉大的人,他可出指名道姓,雖然不認識卻可以誹謗他們,雖然不理解他們,卻可以對他們評頭品足,予以蔑視,認為他們沒有自己地位優越,運氣不好,值得可憐。自尊心可以將微薄的個人利益擴大幾倍,即使在這樣仍不足以保證每人都有一份幸福時,每人所必不可少的幸福,總是要高於給別人的份額,便有嫉妒來補充那差額。確實,當嫉妒用蔑視的語句來表達時,就必須將「我才不願意認識他呢!」翻譯成「我無法與他結識」來理解。這是理智上的意思。但感情上的意思確實是:「我才不願意認識他呢!」明明知道並非真的如此,但是,就這麼說,並非只是出於虛假,而是確實如此感覺,這也就足以消除上述那個差距,即幸福上的差距了。

  自我中心主義使每一個人將自己看成國王,使他們這樣去看待比自己低的那個世界。布洛克先生賦予自己一種奢侈享受,就是當一個無情的國王。每天早晨他喝可可時,從剛剛打開的報紙上看到一篇文章底下署著貝戈特的名字,便滿懷蔑視地對他簡短開庭審判,宣佈對他的判決,賦予自己以舒適的快感,每喝一口滾燙的飲料,便重複一句:「這個貝戈特寫的東西簡直沒法看了!這個畜生真叫人討厭!這報不能訂了!這真是叫人上當受騙!寫的什麼破玩藝!」說著又吃一塊塗了黃油的麵包片。

  老布洛克這種幻覺式的自覺了不起一直擴展到他自己的感受圈子以外。首先,他的子女將他視為一個出類拔萃的人。子女對自己的父母總是要麼傾向於看不起,要麼傾向於歌頌、讚揚。對於一個孝順兒子來說,自己的父親總是最好的父親,甚至超出佩服他的一切客觀理由之外。而對布洛克先生來說,這些客觀理由並不絕對缺少,他受過教育,敏銳,對妻子兒女非常有感情。在近親家族中,人們跟他在一起非常愉快,因為在「上流社會裡」,人們根據十分荒謬的標準和錯誤卻又一成不變的規則來評斷人。與其他那些體面華貴的人相反,在資產階級生活這個小圈子裡,晚宴,家庭晚會總是圍繞著人們宣稱令人愉快和好玩的人進行的,而這些人在上流社會裡,兩個晚上就要垮臺。總而言之,在這個不存在貴族階級又故作了不起模樣的階層裡,人們用更加莫名其妙的與眾不同來代替貴族的裝模作樣。在其家庭,甚至直到很遠的遠親看來,據說老布洛克的唇髭模樣和鼻子上部與某貴族相像,因此人們都稱老布洛克為「假奧馬爾公爵」①(在「騎士」俱樂部圈子裡,某一個人歪戴著制帽,穿一件緊身的上裝,以顯示出外國軍官的模樣,對於他的夥伴來說,難道不是一種人物嗎?)。

  這種相象是最捉摸不定的,但是可以說這毋寧是一個頭銜。人們反復地說:「布洛克?哪一個?奧馬爾公爵嗎」就象人們說:「繆拉公主?哪一個?(那不勒斯)王后②嗎?」一樣。某些其它細小的跡象最後又賦予他那與什麼人物相似的眼睛以某種所謂的與從不同。布洛克還沒有富到擁有一輛馬車的地步,某些日子他從馬車公司租一輛兩匹馬拉的維多利亞式敞篷馬車穿過布洛尼森林。他有氣無力地斜躺在馬車裡,兩個手指頭按在太陽穴上,另外兩根手指托住下巴。如果不認識他的人因此認為他是一個裝腔作勢的傢伙,家裡人則確信,要論「帥」,所羅門大叔簡直可以勝過格拉蒙-加德魯斯③。他屬￿那種人:因為他們曾經和《激進報》④主編在巴黎林蔭大道⑤一家飯館中同桌用過飯,所以他們去世的時候,這家報紙的「交際紀事」欄裡會稱他們為「巴黎人熟悉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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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真奧馬爾公爵(1822—1897)為路易-菲利浦的第四個兒子。在阿爾及利亞屢建戰功。著有《孔德親王傳》,1871年進入法蘭西學院。
  ②唯一當過那不勒斯王后的繆拉公主是拿破崙的妹妹卡洛琳娜·波拿巴。她嫁給了繆拉。繆拉1808年被封為那不勒斯王。
  ③格拉蒙-加德魯斯(1808—1865),是帝國時代一位將軍的兒子,由路易-菲利浦養大。他由於行為不端而逃至東方度過晚年,遺囑中將其財產傳給德·克拉醫生和一個風靡一時的女演員。
  ④《激進報》創辦於1871年,為巴黎一份左翼日報。1881年轉入維克多·西蒙及亨利·馬萊手中,1885年時發行四萬份以土,到1912年時仍發行三萬份以上。
  ⑤指巴黎市內巴士底廣場與瑪特萊廣場之間的林蔭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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