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一五〇


  這第一輪驅魔咒儀式一旦完成,就象怒氣衝衝的女妖剝下她的第一層外衣,用迷人的風韻將自己裝飾起來一般,我見過的這個傲慢的尤物變成了我遇到過的最可親可愛的人,最殷勤體貼的小夥子。

  「好啦,」我心想,「我對他已經看錯了,我受了海市蜃樓的害。可是,我不過勝了第一個馬上就要落到第二個手裡而已,因為他是一個迷戀貴族階級的大老爺,他又要極力掩蓋自己的真相了。」果然,聖盧所受的全部良好教育,他的全部可愛可親,不久之後,便叫我見識了另一個人,而與我懷疑的很不相同。

  這個外表上是個傲慢的貴族和運動員的小夥子,只對精神方面的事情看得重、有興趣,特別是對文學和藝術上的時髦表現十分有興趣,這在他嬸祖母看來,似乎是那麼可笑。此外,他滿腦子都是她嬸祖母稱之為「社會主義演說」的玩藝,對他自己的階層充滿了深深的蔑視,經常花幾小時研究尼采和普魯東。他是很快便佩服人家鑽在一本書裡,只關心抽象思維的「知識分子」①。這種傾向非常抽象地表達出來,使他與我平常操心的事情距離很大,甚至就在他進行這樣表述的時候,雖然我覺得很能打動人,可是也叫我有些厭倦。我可以說,我剛剛讀了關於著名的德·馬桑特伯爵那充滿軼事的回憶錄之後那些日子裡,當我確實知道了這馬桑特伯爵就是他的父親以後,我特別希望對德·馬桑特先生過去的生活知道得更準確,更詳細一些。想到羅貝爾·德·聖盧不但不滿足于做他父親的兒子,不但不能將我引進他父親的一生這部過時的小說中去,反而培養自己去熱愛尼采和普魯東,我真是氣得要發瘋。在馬桑特伯爵身上,一個已經遙遠時代那樣特別的風雅與充滿幻想的精神合二而一了。他的父親說不定不會贊同我的遺憾。他本人是一個聰明人,越出了他那個花花公子生活的界限。他幾乎沒有來得及瞭解他的兒子,但他希望兒子比自己有出息。我相信他可能與家族中其它人相反,會讚賞他的兒子,會為兒子將構成父親從前可憐的消遣的東西拋在一邊去進行嚴肅的思考而感到高興。他會不露聲色地,懷著他那偉大神師的謙虛精神,去偷偷閱讀兒子最喜愛的著作,以估計一下羅貝爾比他高明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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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知識分子」這種用法,在當時還是新詞。

  再說,還有一件令人傷心的事,就是雖然德·馬桑特先生心胸很開闊,會欣賞與自己那麼不同的兒子,但是羅貝爾·德·聖盧是相信品德與某些藝術形式和生活方式相聯繫的人,他對自己的父親懷著雖說充滿感情卻又有些蔑視的記憶,他的父親一輩子就是關心打獵,賽馬,聽瓦格納的曲子要打哈欠,對奧芬巴赫卻非常著迷。聖盧還不夠聰明,他不懂得智力價值與附和某種美學模式毫無關係,他對德·馬桑特的「智慧」看不起,同布瓦爾迪歐的兒子對布瓦爾迪歐、拉比什的兒子對拉比什可能會看不起一樣,因為這些兒子如果是最象徵主義文學和最複雜的音樂的信徒,就必然會看不起自己的父親。

  「我對父親瞭解很少,」羅貝爾常說,「據說他是一位很傑出的人。他的不幸就在於他生活在那個可悲的時代。出生在聖日耳曼區,生活在『美女海倫』的時代,這就造成了一生中的災難。如果他是熱衷於『Ring』①的小資產者,說不定還能做出完全不同的事情來。人家甚至告訴我,說他很喜愛文學。無法知道究竟,因為他所理解的文學,完全由過時的作品組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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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德文:戒指,此處是指瓦洛納的四部曲《尼布隆根的戒指》。

  對我來說,我覺得聖盧有些嚴肅,而他則不理解我並不比他更嚴肅。他判斷每一事物,只憑這事物所包含的智慧有多重,某些事物賦予我美妙的想像,他體會不到,而認為這些事物很膚淺。他自認為我比他遜色得多,可是我能夠對這些事情感興趣,他很驚異。

  頭幾天,聖盧就征服了我的外祖母。不僅通過他巧妙地向我們兩人表現出無時無刻的好意,而且在好意上又加上自然,他在各種事情上均是如此。自然——大概是因為透過待人接物的藝術,他叫人感覺到自然——這是我外祖母看得最重的優點,無論是在花園裡,還是在烹調上,還是在鋼琴演奏上,都是如此。在花園裡,例如在貢佈雷的花園裡,她不喜歡有特別整齊的花壇;在烹調上,她討厭所謂的「拼花樣」,那種幾乎辨認不出是用什麼東西做出來的食品,在鋼琴演奏上,她不喜歡過分雕琢,加工過細,她甚至對魯賓斯坦①彈琴音符不清、走調都有一種特殊的好感。這種自然,她甚至從聖盧的衣著上體會出來,是輕鬆的華麗,無任何「裝腔作勢」以及「拘泥、刻板」,不僵硬,也不上漿。她更欣賞這個富有的年輕人那股毫不在乎、自由自在的勁,生活在奢華之中卻沒有「銅錢臭」,不擺闊架子。聖盧依然無法阻止自己的面部透露出某種激情,她甚至從這上面也找到這種自然的動人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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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魯賓斯坦(1829—1894),俄國鋼琴家,作曲家。

  一般來說,隨著童年的逝去,這種無法做到便和那個年齡的某些生理特點一起消失了。例如他熱切地期望著什麼,而又沒有指望得到,哪怕是一句恭維話,都會使他迸發出那種驟然、炎熱、有感染力而又外露的快樂,他無法控制,也無法掩飾。快活的怪相無可阻擋地飛上他的面龐,雙頰細膩的皮膚透出紅暈,雙眼映出羞澀和快樂。對這種直爽和天真無邪的優美表露,我外祖母無限感動。這種表情,在聖盧身上,至少在我與他友情甚篤的時代,是不騙人的。

  我認識另一個人——這樣的人很多——對這個人來說,那種來得快去得快的紅暈所表現出的生理上的誠懇,絲毫不排除道德上的表裡不一。這種紅暈,常常只證明一些足以幹出最卑鄙、奸詐行為的人感到高興的強烈程度,他們甚至在快樂面前不能自持,不得不向別人承認這種快樂。使我外祖母特別酷愛聖盧的原因,自然是他那樣毫不拐彎抹角地承認他對我懷著好感。為了表達這種好感,他用的那些詞語,我外祖母說,似乎連她自己也找不到,是最準確的,真正動情的,是同時屬￿「塞維尼和博澤讓」的詞語。他也毫無拘束地拿我的毛病開玩笑——他挑我的毛病那種細心勁,叫我外祖母覺得好玩——但也象我外祖母一樣,是滿懷柔情的。相反,他熱情地、毫無保留地、毫不冷淡地盡情讚揚我的優點,而他那個年齡的年輕人一般認為,非要借助於保留和冷淡才能顯出自己了不起。我稍感不適,他就去叫人來;天氣轉涼,我自己還沒發覺,他已經把毯子蓋在了我的腿上;若是感到我很憂鬱或者不快活,他便不聲不響地安排好,晚上陪我陪得更晚。他表現出那樣的細心周到,從我健康的角度來說,更嚴酷一些對我說不定更有好處。我外祖母覺得這幾乎有些過分,但是,作為對我疼愛的表示,她深深地受到感動。

  我們兩人很快就說好了:我們已經成了永不相棄的摯友。他說「我們的友誼」時,就好象談一件什麼存在於我們身外的重要而甜美的事情一般,而且很快他便將「我們的友誼」稱之為他生活中最大的快樂了——對他情婦的愛不計在內。這些話引起我某種感傷,我很為難,不知如何作答,因為和他在一起,和他談話——肯定,與任何別的人也是如此——我絲毫感覺不到沒有人陪伴時反而會感覺到的那種幸福。獨自一人的時候,有時我感到有一種感覺從內心深處湧來,是那種給我以甜美的快意的感覺。但是,我一跟什麼人在一起,一跟一位朋友談話,我的思想就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思考朝著談話對象而去,而不是朝我自己而來了。思考循著這樣的反方向而去時,絲毫不能引起我的快樂。我一離開聖盧,便借助於語句,將我與他一起度過的紛亂的每一分鐘理出點頭緒來。我心裡想,我有一個好朋友,一個好朋友是罕見的,我感到周圍皆是難以到手的財富,這時我恰恰體會到與對我來說實為自然的快樂相反的東西,與從我內心汲取了什麼,並將這個隱藏於半明半暗之中的念頭置於光天化日之下而體會的快樂相反。如果我花上兩、三個小時與羅日爾·德·聖盧聊天,他對我對他說的話又很讚賞,我便感到某種後悔,遺憾,厭倦,覺得不如一個人獨處及準備好開始工作。但是我心裡又想,一個人聰明並不僅僅為了自己,最偉大的人物也期望為人欣賞,我不能將這幾個小時視為浪費,在這幾個小時的過程中,我在朋友的心目中建立起了自己高大的形象。我很容易地說服了自己,認為應該為此而感到高興,正因為我不曾體會到這種幸福,我更熱切地期望永遠不要剝奪我這種幸福。對於我們身外的財富,人們總是比擔心所有其它的財富更擔心這些財富消失,因為我們的心沒有佔有這些財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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