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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九


  有一次我對她說:「沒有你,我將無法生活。」

  「不應該這樣!」她語氣慌亂地回答我說,「心要更硬點。不然,如果我出門在外,你怎麼辦呢?相反,我出門去了,希望你能很講道理,高高興興。」

  「你如果出門幾天,我能做到很講道理,可我一定度日如年。」

  「那我若是出門幾個月呢……(一想到這,我的心就揪得緊緊的)幾年呢……甚至……」

  我們兩個人都默默無語。誰也不敢看誰。不過,我為她的焦急而感到難過,更甚於因自己的焦慮而感到痛苦。我走近窗戶,眼睛不望她,一字一頓地對她說:

  「我是一個多麼注重習慣的人,你是知道的。剛剛把我與我最熱愛的人分開的頭幾天,我很難過。可是我慢慢會習慣,雖然我還和從前一樣熱愛他們,但是我的生活變得平靜了,溫和了,將我與他們分開幾個月,幾年,也許我受得了……」

  我說到這裡,不得不住了嘴,完全向窗外望去。我的外祖母從房間出去了一會。

  第二天,我談起了哲學,用的是完全無動於衷的口氣,但是安排得很好,讓外祖母注意到我說的話。我說,真是怪,科學上有了最新的發現以後,唯物主義似乎破產了,而更有可能的仍然是靈魂永在以及它們未來的相聚。

  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已預先告訴我們,過不久她就不能這樣經常與我們見面了。她有一個侄孫,現在正在附近的東錫埃爾駐防,他正在準備報考索穆爾軍校,要到她身邊來度幾周的假期,到那時她的許多時間都要給她侄孫了。在我們出遊過程中,她在我們面前大肆吹噓這個侄孫絕頂聰明,特別是心地善良。我心裡已經設想他會對我產生熱情,我將是他的摯友。待他來到之前,他的嬸祖母在我外祖母面前透露出:可憐他落到了一個他為之神魂顛倒的壞女人手裡,那個女人緊抓住他不放。我早就確信,這種愛情,註定最後要以發瘋、殺人和自殺來結束。想到留給我們友誼的時光這樣短暫,雖然我還沒見過他,這友誼在我心中已經那樣偉大,我為這友誼和為等待著他的不幸而大哭一場,好像一個親愛的人,人家剛剛告訴我們他已身患重病、將不久于人世,我們也為他痛哭一樣。

  一個酷熱的下午,我待在餐廳裡。為擋住陽光,已經放下了被太陽曬黃的窗簾,餐廳沉浸在半明半暗之中。透過窗簾的縫隙,碧藍的大海在閃爍。這時,我看見在海灘與大路的中間,一個小夥子走過,高個,瘦削,頸部外伸,高傲地揚著頭,目光敏銳,皮膚和頭髮象吸收了所有的陽光一樣金黃。他的衣料薄而發白,我從來就沒想到一位男子敢穿這樣的料子。他那瘦削的身材更使人想起餐廳的涼爽以及外面的炎熱和大好天氣。他健步如飛。他的眼珠與大海同樣顏色,一隻單片眼鏡總是從一側眼睛上掉下來。每個人都好奇地望著他走過,人們知道這位年輕的聖盧-昂-佈雷侯爵是以衣著華麗而著名的。他最近在一次決鬥中為年輕的德·于塞斷侯爵作證人時穿的那身禮服,每一家報紙都描寫過。他的頭髮,眼睛,皮膚,舉止所特有的長處,使他在人群中,如同稀有的天藍色而又熠熠生輝的蛋白石礦脈隱藏在粗糙的物質中一樣,立刻顯現出來。與這一切相對應的生活,大概與他人生活截然不同吧?因此,在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所抱怨的那場曖昧關係發生之前,當上流社會最標緻的女人們都在相互爭奪他的時候,假如他伴著自己追求的著名美人在一處沙灘上出現,那不僅要使這個美人成為明星,而且要引來多少目光注視著他,也注視著她!由於他「時髦」,幼「獅」般的狂傲,主要還是由於他非同尋常的美,某些人甚至覺得他的神情有些女性化,但並不以此相責,因為他多麼健壯,他怎樣狂熱地追求女性,是盡人皆知的事。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與我們談起的,就是這個侄孫。

  想到就要在幾個星期中與他相識,我真是心花怒放,而且我確信,他會將全部疼愛都傾注在我的身上。他飛快地橫穿過旅館,似乎追逐著他的單只眼鏡,那眼鏡在他身前象蝴蝶一樣飛舞。他從海灘上來,將大廳玻璃窗浸到半身高的大海,為他構成了一個背景。他全身從這個背景上突出出來,就像在某些肖像畫上,一些畫家在極準確觀察當前生活上一點不摻假,為他們的模特兒選擇一個合適的環境,馬球草坪啊,高爾夫球草坪啊,賽馬場啊,遊艇甲板啊,認為這樣便賦予了這些畫幅一種當代等同物,而那些原始的畫家則叫人像出現在一處風景的近景上。

  一輛兩匹馬駕的車在旅館門口等待著他。待他的單眼鏡又在陽光普照的路上蹦蹦跳跳玩耍起來時,姿態的優美與動作的嫺熟,就像一位偉大的鋼琴家在最簡單的一觸琴鍵之中找到了辦法,表現出他就是比一個二流演奏家高出一頭一樣,而表面看上去,從這最簡單的一觸琴鍵中是不可能表現出這麼多東西的。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侄孫這時接過車夫遞過來的韁繩,坐在車夫身旁,一邊將旅館經理交給他的一封信拆開,一邊叫牲口起步。

  此後的日子,每當我在旅館內或旅館外與他相遇時——他衣領高高,單只眼鏡轉瞬即逝跳來跳去,似乎是他四肢的重心,他總是圍繞著單只眼鏡來平衡四肢的動作——我都可以意識到,他根本不想接近我們。我也看到他不和我們打招呼,雖然他不會不知道我們是她嬸祖母的朋友!我感到多麼失望啊!我憶起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還有在她之間的德·諾布瓦先生,對我那樣和藹可親,便想道,可能他們只是一些可笑的貴族,而且統轄貴族階級的法律中可能有一個秘密條款,允許女子和某些外交家在與凡人的接觸中(因為什麼原因我不得而知),可以不表現出傲慢。相反,一位年輕的侯爵則必須鐵面無情地表現出傲慢來。

  我的智意本來可以告訴我,事實正好與此相反。可是我正經歷著可笑的年齡——絕不是什麼都不懂,而是十分多產的年齡,這個年齡的特點就是不去向智慧討教,而且認為人的每一種屬性似乎都是他們人格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周圍全是魔鬼和神祗,簡直不得安寧。那時的一舉一動,幾乎沒有一件是以後希望能夠忘掉的。相反,應該遺憾的是,當時使我們做出那一舉一動的那種自然,發自內心,以後卻沒有了。以後看問題更實在了,完全與社會的其它部分相符合了,但是,少年時期是唯一學到東西的時期。

  我猜測到的德·聖盧先生的傲慢以及這種傲慢所包含的鐵石心腸,從每次他從我們身邊走過時那種態度上都得到了證實:身體修長而不能彎曲,頭都總是高昂著,目光毫無表情。光說毫無表情還不夠,還惡狠狠的,完全沒有一般人那種對他人權利的隱隱尊重,即使這些人不認識你的嬸祖母。正是這種對他人權利的隱隱尊重使我在一位老婦人面前和在一盞煤氣路燈前行為不一樣。前幾天我還設想他會給我寫幾封十分討人喜歡的信,以向我表示好感;一個善於想像的人自稱代表民眾,正在用令人難忘的演說鼓動民眾,待他這樣一個人高聲道出他的夢幻,想像的歡呼聲一旦平息下去,他就和以前一樣還是一個大傻瓜,依然平平庸庸,默默無聞,距離議會與民眾的熱情很遠。這位公子那冷冰冰的姿態,與上述那想像的來信相距十萬八千里,與上述那議會與民眾的熱情亦相距十萬八千里。

  那個秉性傲慢而又心懷惡意的人,那些很說明問題的外表在我們心中產生了極壞的印象,大概是為了盡力消除這種壞印象,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又與我們談起她的侄孫(他是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一個侄女的兒子,比我年齡稍大)心地無限善良。世界上竟有人能夠不顧一切事實真相,將好心腸這一優秀品質借給心腸那麼硬的人,哪怕他們對組成自己那個圈子的有名氣的人彬彬有禮也好!對這一點,我算服了!有一天,我在一條窄路上與他們二人相逢,她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將我介紹給他。這一次,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本人,雖然是間接地,倒給她侄孫天性的基本特點加上了一點肯定成分。我對那些基本特點已經確信無疑。

  他似乎沒有聽見人家在他面前道出某一個人的名字,面部肌肉沒有一塊動彈一下。他的眼睛裡,沒有一絲最微弱的人類好感之光閃過,從目光的無知與空虛之中,只流露出一種過分的誇張。若沒有這一點,他的眼睛可就與沒有生命的鏡子完全無異了。然後,那冷酷的眼睛盯住我,似乎向我答禮之前,想瞭解瞭解我的情況。那種突然的發動,與其說來自有意的行為,還不如說來自肌肉反射更恰當一些。他在自己和我之間留出儘量大的距離,將整個手臂伸出來,遠遠地向我伸過手來。

  第二天他差人將他的名片送給我,我以為至少要有一場決鬥。可是,他只與我談文學,談了很久之後,他聲稱非常希望每天能見到我幾個小時。但在這次拜訪過程中,他對精神方面的事情並沒有表現出熱烈的興趣。他對我表示的好感與前一天的答禮也大相徑庭。待我後來見到每當人家向他介紹某個人,他都是這個樣子時,我明白了,這不過是他那個家族中某一部分人特有的社交習慣。他母親十分看重他要非常有教養這一點。要求他的軀體服從這一習慣。他這樣施禮,是並不考慮的,並不比想到他的漂亮衣服、他的漂亮頭髮想得更多。這是從思想上來說什麼也不說明的一件事,純粹是學來的,而我首先認為說明問題的,正如他的另一個習慣一樣:他認識了誰,立刻要人家將他介紹給本人的親屬。這個習慣,在他已經變成本能性的了,所以第二天我們遇到的時候,他一見了我,就朝我沖過來,連好也沒問,便要求我向身邊的外祖母通報他的名字。那種狂熱的速度,似乎這要求是來自某種自己的本能,正象擋住迎面一擊那個動作,或熱水噴過來趕緊閉上雙眼一樣,不採取這樣的防護措施,再過一秒鐘停住不動,就會有生命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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