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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一


  我感到自己能夠比很多人更好地體現友誼的美德(因為我總是將朋友的利害放在所謂個人利益之上,我對這些個人利益是不在乎的,而其他人對這個極為關切)。但是感到我的心靈與他人心靈之間的差異——我們每個人心靈之間都是有差異的——不但沒有擴大,反而會消失,我卻無法因此而感到快樂。相反,有時,我的思想從聖盧身上辨別出一個比他本人更普通的一個人,「貴族」,而且就象一種內在的精神指揮著他四肢的動作一樣,是這個「貴族」在指揮著他的一舉一動。這時候,雖然我在他身旁,實際上我是獨自一人,我在他面前好似我面對一處風景,理解了這景色的和諧一樣。他只不過是一件物品罷了,我的思考力圖加深對這件物品的認識。我總是從他身上找到那個先入為主的、上百歲的人,那個恰巧是羅貝爾期望自己不是的貴族,這時我感到極度的快樂,但屬￿智力範疇,而不屬￿友誼範圍。

  他身心機敏,賦予他的是無限可親可愛的風雅;他很隨便地請外祖母坐他的馬車,並且扶她上車;他怕我著涼,靈巧地從座位上跳下來,將他自己的外套披在我的肩上。從這些舉動裡,我感覺到的,不僅是偉大的獵手世代相傳的靈巧——這個年輕人的祖先世世代代就是獵手,而他卻一心要搞智力活動,還有他們對富有的蔑視——在羅貝爾身上,也有這種對富有的蔑視——但同時他又對富有很有興味,那只是為了能夠更好地歡宴他的友人,正是這種蔑視才使他那樣漫不經心地將自己的奢華奉獻于友人的腳下。從這些舉動裡,我更感覺到這些貴族大老爺那種認為自己「高人一頭」的自信或幻覺。幸虧如此,他們未能將那種想表現自己「與別人一樣」的欲望遺傳給聖盧,未能將那種怕顯得過分殷勤的恐懼遺傳給聖盧。聖盧確實不知這種恐懼為何物,而這種恐懼以其僵硬和笨拙,使最誠摯的平民百姓的和藹可親都變成了醜態。

  有時我責備自己這樣從視自己的朋友為一件藝術品中得到樂趣,也就是說,注視著他這個人各個部分的動作,似乎由一個總思想和諧地加以指引,這每一部分都拴在那個總思想上,而他自己並不知道這個總思想是什麼。因此,這個總思想並不能給他自己的品質、給他個人的智慧和道德的價值增加任何一點東西,而他對這些是看得很重的。

  然而,在某種程度上,這個總思想倒是他的品質得以存在的條件。正因為他是一個貴族,他的思想活動,他對社會主義的嚮往,在他身上才具有某種真正純潔和無私的色彩。這種活動和嚮往使他去尋找一些野心勃勃、衣衫破舊的年輕大學生,那些人的活動和嚮往並不具有純潔和無私的色彩。他認為自己是一個無知而又自私的社會階層的繼承人,坦誠地希望大學生們原諒他這些貴族根底。事實與此相反,正是這些貴族根底對大學生產生誘惑力,正因為如此,他們才找他,同時又對他裝出冷淡甚至傲慢的樣子。

  他就這樣弄到要向一些人主動追求的地步。我的父母忠於貢佈雷的社會學,見他這樣對這些人並不扭頭而去,一定會驚詫不已的。

  有一天,我和聖盧坐在沙灘上,背靠一頂帆布帳篷。我們聽見從帳篷裡傳出咒駡,嫌巴爾貝克猶太人麇集,把巴爾貝克都弄臭了。

  「就沒法走上幾步不碰上一個!」那聲音說道。「我並非從什麼原則出發,對猶太民族有不共戴天的仇視情緒,可是這裡,真是過剩了!就聽見:『喂,亞伯拉罕,chaifuChakop①』

  這種話。真覺得自己是置身于阿布吉爾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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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希伯萊語:你這個斷子絕孫的。

  如此大發雷霆反對以色列的那個人終於從帳篷裡走出來了。我們抬起頭來看看這個排猶主義者。他正是我的夥伴布洛克。聖盧立即請我提醒布洛克,說他們在大考時遇見過,布洛克那次大考得到榮譽獎,後來他們在一所民眾大學裡又遇見過。羅貝爾的哪位志同道合的朋友在交際場合出了差錯,做了可笑的事,聖盧對這個毫不在乎。但是他感到,如果別人發現了,那出了錯的人是會臉紅的。每逢這時,怕傷害別人的自尊心便使他現出一幅窘態。這種時候常常是羅貝爾滿臉通紅,似乎出錯的是他。從他的窘態中,我能找到他受耶穌教會教士教育的痕跡,對此我最多偶爾譏笑一下也就罷了。布洛克答應到旅館去看他那天,情形就是如此。布洛克一面應允,一面又加上一句:

  「在那種供商隊住宿的大旅店偽裝時髦地等人,我受不了;茨岡女人又叫我噁心,你對『laift』①說,叫她們住嘴,並且立即去通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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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布洛克出於無知,將「laiFft」(開電梯的人)讀成「」。謂「聰明的」講究:他們要給福音書或《一千零一夜》作插圖,考慮到那些事情發生在什麼國度裡,偏偏把巴爾貝克最大腹便便的「大人物」的模樣賦予了聖皮埃爾或阿裡巴巴。

  從我個人來說,我並不很堅持叫布洛克到旅館來。他在巴爾貝克並不是獨自一人,而是和他的姐妹們在一起,可惜!他的姐妹們在這裡又有許多親戚朋友。這個猶太群體很有特色,並不太令人愉快。巴爾貝克和某些國家,如俄國和羅馬尼亞一樣,地理課教給我們,在這些地方,猶太居民並不享有與巴黎同等的優惠,也不像在巴黎那樣達到了那種程度的同化。布洛克的表姐妹和叔伯們,或者與他信仰同一宗教的男男女女上遊樂場時,女的是去「舞廳」,男的則上了叉路到紙牌賭博那邊去。他們總是一塊去,不與任何其它成分混雜。他們織成一個與自身同質的隊伍,與注視他們走過,每年在這裡看見他們卻從來不和他們打招呼的人是完全不同的一幫。不論是康布爾梅的圈子,首席審判官的山頭,還是大小資產者,甚至巴黎某些普普通通的雜糧商人,他們的女兒,美貌,傲慢,嘲笑一切,完全法國式,就像蘭斯的雕象一樣,都不肯與這群沒有教養的丫頭們混在一塊。她們念念不忘「洗海水浴」這種時髦,甚至總作出剛剛釣大蝦回來或正在跳探戈的模樣。說到男子,雖然無尾禮服光鮮誇目,皮鞋溜光錚亮,但是舉止裝腔作勢,使人想到畫家那些所布洛克一一將他的姊妹向我作了介紹,粗暴得無以復加地叫這些女孩子住嘴。她們對這個哥哥崇拜備至,將他看成自己的偶像,他每道出一句什麼俏皮話,她們都要哄堂大笑。所以,很可能這個階層也與任何其它階層一樣蘊含著許多引人之處、優秀品質和崇高道德。要體會到這些,則必須深入到這個階層中間去。可是,這個階層不討人喜歡,他們感受到排猶主義的氣氛,看到排猶主義的表現,他們結成密集的封閉的群體與此對抗,任何人都別想開出一條路打進這個圈子。

  說到「laift」,這事還不如那之前幾天發生的另一件事叫我驚奇:布洛克問我為何前來巴爾貝克(相反,他似乎覺得他自己來這裡是極其自然的事),是不是「指望認識幾個美人兒」。我對他說,這趟旅行是我嚮往已久的一件事,然而比去威尼斯的欲望還差一層。這時,他回答說:「對,當然了,為的是一面裝作讀約翰·拉斯金爵士的《StonesofVenaice》①,一面和漂亮太太們一道吃冰淇淋。那位拉斯金是個面色陰沉、令人討厭的傢伙,是世界上叫人最討厭的紳士之一。②」布洛克顯然以為,在英國,不僅所有的男性都是「爵士」,而且字母「i」也總是發「ai」的音。聖盧認為這個發音錯誤並不嚴重,因為他從中主要看出我這位新朋友缺乏社交概念。我這位新朋友既沒有這些概念,又蔑視這些概念。羅貝爾生怕哪一天布洛克知道了人說「威尼斯」而不是「威耐斯」,拉斯金並不是爵士以後,會往前想到羅貝爾一定覺得他無知可笑,反倒自己覺得自己罪過,似乎自己不夠寬宏,實際上他真是寬宏無度。布洛克有一天發現自己的錯誤時會染上面頰的紅暈,羅貝爾已提前感到它飛上了自己的面頰。他肯定布洛克比他自己把這個錯誤看得更重。這正是此後不久,有一天布洛克聽到我說到「lift」時的感受。他立刻打斷我說:「啊,應該說『lift』。」同時用生硬而又高傲的語氣說道:「其實這完全無關緊要。」這句類似反應的話,所有自尊心很強的人,無論是在最重大的場合還是在最微不足道的場合也都這麼說。這說明,對於聲稱無關緊要的那個人來說,即使在微不足道的場合之中,所說的那件事也是非常緊要的。任何一個有些高傲的人,剛剛奪走了他緊緊攀住的最後的希望,拒絕給他幫忙,從他嘴上也會首先冒出這句話來,這時便是令人傷心的話,也是悲劇性的一句話了:「啊,好吧,這完全無關緊要,我另作安排吧!」這完全無關緊要地向他推去的「另作安排」,有時竟會是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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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StonesofVenice》為拉斯金的作品,共三卷,第一卷於1851年,第二、三卷於1853年均在倫敦出版。但直到1874年再版本及1881年的縮寫本,這部著作才打響。1900年春普氏遊覽威尼斯的聖馬可時,手裡就捧著這本書。縮寫本於1906年由瑪蒂爾德·克雷默譯成法文,書名為《威尼斯的石頭》,此處布洛克出於無知,將Venice」(威尼斯)說成「Venaice」(威耐斯)。
  ②普氏極喜歡拉斯金的著作,這裡,布洛克的話怎樣刺激了他,諸位可以想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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