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一四八


  我們在僕役幫助下下了車。其實用不著那麼多人,他是他們感到這場面很重要,自認為必須在裡面扮演一個角色。我饑腸轆轆。為了不推遲用晚餐的時間,我常常不回房間。這房間最後也變成真正屬￿我了,以致重見那紫色的大窗簾和低矮的書架,就等於與自己單獨相逢。物品也和人一樣,向我提供了自己的形象。我們一起在大廳裡等候,等候著侍應部領班來向我們報告晚餐已備好。這時,又是我們聽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講話的機會。

  「我們借您的光了,」外祖母說。

  「說哪兒去了!我真開心,這真叫我心花怒放,」外祖母的女友帶著頑皮的微笑回答,拖著長腔,語調優美動聽,與平時的純樸自然形成鮮明對照。

  在這種時刻,她確實很不自然,她想起自己所受的教育,想起一位貴婦人在她高興與之相處的布爾喬亞面前應該表現出什麼樣的貴族風度。她並不狂妄,而她身上唯一真正禮節不周的地方,正是她過分客套。因為人們從這種過分的客套中辨認出聖日耳曼區貴婦人職業性的習慣。在她眼中,某些資產階級總是有不滿情緒的人,某些時候,她也註定要裝成不滿的樣子。在與這些人熱情相處的賬上,她貪婪地利用盡可能的一切機會,將貸方的錢數早早支出去,這樣,就使她可以在今後將她不邀請這些人出席的晚宴或盛大晚會記入她的借方。她那個社會階層的天才從前已經對她發生了一勞永逸的影響,但是她不知道現在情形已經不同,對象已經不同。她希望以後在巴黎經常在她家中見到我們,而特許給她的可以熱情待人的時間又很短,所以她那個社會階層的天才狂熱地推動著她,在我們在巴爾貝·克逗留期間,經常派人給我們送來玫瑰花和甜瓜,借給我們書籍,與我們坐馬車出遊以及與我們長談。正因為如此,止如海灘那令人頭暈目眩的美景,旅館房間裡色彩斑斕的燈火和如同大洋深處的光線,將小商販的兒子奉為亞歷山大·德·瑪塞多瓦納一樣神奇的騎師一樣,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每日的殷勤相待,加上我外祖母接受這些殷勤相待的那種暫時的、夏季的隨和,這一切都作為洗海水浴這一段生活的特徵留在我的回憶中。

  「把你們的外套交給他們,叫他們送上樓去!」

  外祖母將外套交給經理。他好象對這種不尊敬感到難過。

  他對我一向很和藹熱情,我念此心裡很不好過。

  「我看這位先生是不高興了,」侯爵夫人說,「他肯定自以為是大老爺而不能給您拿披巾。我還記得德·納穆爾公爵①的故事,那時候我還很小,我父親住在布永公館最高一層。納穆爾公爵走進我父親的房間,胳膊底下夾著一大包東西,信件和報紙。從我家那有漂亮木雕的房門框框裡,我覺得眼前出現的是身著藍色禮服的王子。我以為那是巴加②的手藝,您知道的,那些細木匠有時用很精巧的木棍做成小船,就像用緞帶包紮花束一樣。

  --------
  ①這裡可能是指路易·夏爾·菲利浦·德·奧爾良,路易-菲利浦的次子。
  ②巴加(1639—1709),法國雕刻家,同時代人稱他為「偉大的凱撒」。有時他也搞木雕。


  「『給你,西律斯,』他對我父親說,『這是你的門房讓我交給你的。』他說:『既然您要到伯爵先生那裡去,我就不用上好幾層樓了。不過。當心,別把捆信報的繩子弄壞了!』好,現在既然您已經把外衣交給人了,請坐吧,來,坐這,」她拉著外祖母的手對她說。

  「噢,如果哪裡對您都一樣,我就不坐這張沙發了!兩個人坐太小,我一個人坐又太大,我會不自在的。」

  「噢,您說這話,倒叫我想起一張沙發,完全是一樣的。那是很久以前人家讓我坐的一張沙發,但我最後還是沒能坐成,因為那是可憐的德·普拉斯蘭公爵夫人送給我母親的。我母親其實是世界上最單純的人,可是她還有些老年頭的思想,我已經不大理解。她剛開始不願意讓人將她介紹給德·普拉斯蘭夫人,因為這位太太做閨女時,不過是塞巴斯蒂安尼小姐①。而這位小姐呢,因為自己已經成了公爵夫人,就認為不應該自己主動叫人介紹給別人。而事實上,」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又加了一句,忘了她對這些細微的差別並不大懂行,「如果她是德·舒瓦瑟爾夫人,她那種雄心也許還能站得住腳。舒瓦瑟爾家族是最偉大的家族,他們是胖路易國王的一位妹妹的後代,他們是巴希尼真正的君主②。我承認,從姻親和知名方面說,我們家占上風,但若論家族的古老,那幾乎是一樣的。這個誰先誰後的問題產生了一些很可笑的事端,諸如有一次午宴晚開一個多小時,就是因為有一位貴婦人爭了這麼長時間才同意讓人將她介紹給對方。雖然如此,我母親和德·普拉斯蘭公爵夫人還是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公爵夫人讓我母親坐一張這種式樣的沙發。就象您剛才這樣,誰都拒絕坐。

  --------
  ①指這位太太並非貴族家庭出身。
  ②舒瓦瑟爾家族在巴希尼紮根可上溯到十世紀末期。他們與於格·德·香巴涅伯爵是親戚,這位伯爵的妻子是法國國王(1108—1137)路易第六(人稱胖路易)的姐妹貢斯唐絲。


  「有一天,我母親聽見一輛馬車進了公館的院子。她問一個小僕人是誰來了。

  「『是德·拉羅什富科公爵夫人,伯爵夫人。』

  「『啊,好的,我就見她。』

  「過了一刻鐘,不見人。

  「『喂,怎麼回事,德·拉羅什富科公爵夫人呢?她在哪兒?』

  「『她在樓梯上喘氣呢,伯爵夫人。』小僕人回答道。這個小僕人剛從鄉下來到不久。我母親有個好習慣,就是到鄉下去雇人,常常是她看著他們生下來的。這樣家裡就有非常老實可靠的傭人,這也是最高級的奢華。果然,德·拉羅什富科公爵夫人上樓艱難,因為她異常肥碩,以至她走進門來時,我母親一時焦急不安起來,心想可讓她往哪兒坐呢?就在這時,德·普拉斯蘭太太送的這件家具在她眼前一閃:

  「『請坐,』我母親說,將沙發向她跟前一推。

  「公爵夫人於是坐滿了這張沙發,一直滿到邊邊上。這位太太,雖然這麼……肥,可一直相當令人愉快。

  「『她走進來時依然會產生某種戲劇性效果,』我們的一位朋友說。

  「『走出去時尤甚,』我母親回答。她的詞兒來得很快,可如今這麼說可就不大合適了。

  「在德·拉羅什富科夫人自己家裡,人們在她面前隨便開玩笑,她本人首先對自己比例太大說上幾句笑話。

  「『怎麼,您一個人在家嗎?』一天,我母親前去拜訪公爵夫人,可是在進門處卻受到她丈夫的接待。妻子在裡頭窗口那裡,我母親沒有看見,便這樣開口向德·拉羅什富科先生發問,『德·拉羅什富科夫人不在嗎?我怎麼看不見她呢!』

  「『您真是太客氣了!』公爵回答說,他這是作出了我從未見過的最錯誤的判斷,但是倒不乏風趣。」

  用畢晚飯,我與外祖母上樓以後,我對她說,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使我們著迷的那些長處,機靈,周到,謹慎,不炫耀自己,說不定並不那麼稀罕,因為最高程度擁有這些優點的人只不過是莫萊·洛梅尼這樣的人。雖然沒有這些長處會使日常相處不愉快,這倒不妨礙成為夏多布裡昂、維尼、雨果、巴爾札克。一些沒有判斷能力、愛虛榮的人,像布洛克這樣的倒很容易嘲笑他們……一聽到布洛克的名字,我的外祖母便大叫起來。於是她大肆吹捧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正如人們常說的那樣,在愛情上,人各有一好,由人種的利害來主導。為了使生下的孩子構造最正常,要叫胖男人找瘦女人,瘦男人找胖女人。同樣,神經過敏,多愁善感,孤僻自傲的病態傾向威脅著我的幸福。而我的幸福頑固地要求外祖母將穩健和有判斷能力這樣的優點放在首位。這不僅是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所特有的品質,而且也是我能在其中找到消遣和滿足的整個上流社會的品質。這個社會與杜當①、德·雷米薩②這樣的人物思想大放光華的社會很相像,至於博澤讓夫人、儒貝③、塞維尼夫人這樣的人自然更不用提了。這種思想比起與之相對的精華來,在生活中注入了更多的幸福和尊嚴。與之相對的精華則將波德萊爾、埃倫·坡、魏爾蘭、蘭波這樣的人引向痛苦,不受尊敬。我的外祖母可不願意她的孫子這樣。我打斷她的話,親了她一下,然後問她是否注意到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說的哪句哪句話,那句話表現出她這個人實際上比她自己所承認的更看重自己的出身。我就這樣把我的印象全都掏給外祖母,因為只有她的指點,我才知道對某某人應該尊敬到什麼程度。每天晚上,我便將白日裡根據除她以外的所有這些不存在的人物所作的速寫像呈現在她面前。

  --------
  ①杜當(1800—1872),文學評論家。政治家,據說不擅在大庭廣眾之下演講,小圈子集會時則口若懸河。
  ②雷米薩(1797—1875),1840年曾加入梯也爾內閣任內政大臣、1847年反對基佐,1848年站在共和國一邊。1851年路易-拿破崙·波拿巴政變後,他被放逐,1859年才回到法國、1871年,梯也爾任命他當外交大臣。
  ③儒貝(1754—1824),倫理學家。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