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一四七


  這條路與人們在法國遇到的許多這一類的路完全相同,上坡很陡,然後下坡很長。當時,我不覺得這條路有什麼迷人的地方,只是為返回住所而感到高興。但是後來,對我來說,這條路變成了一個快樂的因由,它留在我的記憶中,如同一條道路開頭的一段。我後來散步時或旅行中經過的所有與此相像的道路,無法延續下去,都立刻與它連接起來,借助於它,能夠與我的心即刻相通。馬車或汽車一踏上這樣的路,似乎是我與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一起走過的那條路的延續,就像剛剛過去的事情支撐我現在的意識一樣,我在巴爾貝克附近出遊的那些下午產生的印象便立刻來支撐我的意識(這中間的年代完全消失)。那時,樹葉散發著芳香,薄霧在緩緩升起,即將抵達的村莊後面,可在樹木之間依稀望見落日的餘暉,似乎那裡便是我們的下一站,樹木蔥郁,距離遙遠,當晚是到不了的。現在我在另一個地區,在一條相似的路上,我感受的印象,充滿了與那時的印象相同的次要感覺:自由呼吸,好奇,懶散,有胃口,歡快,排除一切其他的感受。原來的印象與此刻的印象連接在一起,又得到了加強,更加濃稠,成為一種特殊的快樂類型,幾乎是一種生活框架,後來我很難得有機會再次遇到。但是在這個框架之中,喚起回憶便在具體物質感受的現實之中注入了相當大一部分回憶的、想像的、難以捕捉的現實,在我經過的這些地區裡,除了一種美感以外,又叫我產生希望從此永遠在這裡生活這種轉瞬即逝而又狂熱的欲望。有多少次,只是因為聞到了樹葉的芳香,便憶起坐在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對面的折疊式座席上,與盧森堡親王夫人擦肩而過時,親王夫人從自己的馬車上向她致意,憶起回到大旅社進晚餐的情景。這一切都如同難以形容的幸福一般出現在我的面前。而這種幸福,無論是現在,還是未來,都不會再次還給我們。人的一生中只能領略一次!

  常常,我們未返回,太陽就已落山。我將天上的月亮指給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看,靦腆地背誦出或夏多布裡昂,或維尼,或維克多·雨果的美麗詩句:「它將憂鬱的古老秘密撒下來」,①或「象迪亞娜在泉邊那樣哭泣」②,或「暗影如新婚之夜,莊重而崇高。」③

  「你覺得這些詩句很美,是嗎?」她問我,「『天才』,象你所說的那樣?我告訴你吧,我看見人家現在把一些事情看得太重,總感到很奇怪。而這些先生的朋友們,雖然一面也充分肯定他們的長處,卻也首先拿這些事情開玩笑。從前不像現在這樣濫用天才這個詞。如今,如果你對哪一個作家說,他只有些才華,他會把這當成是一種污辱。你剛才給我背誦了夏多布裡昂先生關於月光的一個長句子,我可反對,我有我的道理,你馬上會明白。夏多布裡昂先生常到我父親家裡來。單獨跟他相處時,他非常令人愉快,因為這時他很純樸,逗人開心。可是客人一多,他就開始裝腔作勢,變得十分可笑。在我父親面前,他宜稱是他將辭職書摔到了國王的臉上,並且指導教皇選舉會。他忘了,是他親自托我父親去向國王求情再次啟用他,我父親也曾親耳聽到他對選舉教皇發出那些瘋狂的預言。關於這個頗有名氣的教皇選舉會,應該聽聽布拉加斯先生的話,他跟夏多布裡昂先生可不是一樣的人④。至於德·夏多布裡昂先生關於月光的那幾句話嘛,在我們家完全成了一種負擔。每次城堡四周月光明亮時,如果有新來乍到的客人,總是建議他晚餐後帶德·夏多布裡昂先生出去換換空氣。待他們回來時,我父親一定會把客人拉到一邊,對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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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這是夏多布裡昂在《阿達拉》中的詩句。
  ②這是維尼《牧羊人之家》中的倒數第二句。
  ③這是維克多·雨果《世紀傳說》中《沉睡的布茲》中的詩句。
  ④教皇列昂十二世於1829年去世。當時夏多布裡昂為駐羅馬大使,對選舉新教皇極為關切。德·布拉加斯當時為駐拿不勒斯大使,對選舉新教皇亦極關切。最後是紅衣主教卡斯蒂格裡奧尼當選,成為教皇庇護八世。


  『德·夏多布裡昂先生口若懸河吧?』

  『噢,是的。』

  『他跟您談月光。』

  『對,您怎麼知道呢?』

  『等一下,難道他沒有對您說……』於是父親背出那個句子。

  『對對,可這是怎麼個秘密呢?』

  『他甚至還與您談到羅馬鄉間的月光。』

  『您簡直是巫神嘛!』

  我父親並不是巫神,而是德·夏多布裡昂先生不論對誰都上那一盤現成菜。」

  聽到維尼的名字,她笑起來。

  「就是那個總說:『我是阿爾弗萊德·德·維尼伯爵』的人。是伯爵也好,不是伯爵也好,這絲毫無關緊要嘛!」

  說不定她認為還是多少有點緊要的,因為她接著這樣說下去:

  「首先,我不敢肯定他就是伯爵。不論怎麼說,他出身很寒微,這位先生在他的詩裡曾提到他的『紳士頂飾』①。對於讀者來說,這格調多麼高雅,多麼有趣!這就像繆塞身為巴黎的普通市民而大肆誇張地說什麼:『武裝我帽子的金雀鷹』②一樣。一個真正的貴族大老爺從來不說這類的話。不過,至少繆塞作為詩人還是有才華的。可是德·維尼先生,除了他的《聖克-馬爾斯》以外,別的作品,我從來就一點也看不進去,枯燥無味會叫書從我手裡掉下去。莫萊先生既有風趣又很機靈,而德·維尼卻沒有,莫萊讓他進了法蘭西學院可把他安排得夠好的。怎麼,你沒有讀過他的演說?那可是狡詐和狂妄的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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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引自詩作《思想純正》。
  ②引自詩作《致阿爾弗萊德·達戴先生》。


  她見自己的侄兒們欽佩巴爾札克大為驚訝,她責備巴爾札克宣稱自己描繪了「他被拒之門外」的社會,對這個社會他講述了大量不可靠的事情。至於維克多·雨果嘛,她對我們說,她父親德·布永先生在浪漫主義青年派裡面有幾個夥伴,借助于他們的幫助,《埃那尼》首演式①時他進去了。但是他未能堅持到底,他覺得這位聰明但過分誇張的作家的那些詩句太可笑了。他得到偉大詩人的頭銜只不過是一筆談好的生意,是對他針對社會主義者危險的胡言亂語鼓吹出於利害關係加以容忍而給他的報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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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埃那尼》於1830年2月25日在法蘭西劇院首次演出。成為著名的古典派與浪漫派征戰戰場。

  我們已經遠遠望見旅家園指示燈。待馬車到達大門附近時,門房,青年待者。開電梯的、表現出殷勤,天真,對我們晚歸已隱隱約約感到不安,已聚集在臺階上等待著我們。他們變得很親切。他們屬￿那種在我們生命過程中要變多少次的人,正象我們自己也在變一樣。但是。在某個時期內,他們是我們司空見慣的事物的鏡子,這時,我們從他身上找到了親切感,感到我們自己得到了忠實的、友好的反映。我們喜歡他們更甚於喜歡某些久未見面的朋友,因為他們身上,更多地包含著我們當前的狀況。只有那個穿著制服的僕役例外。白天他風吹日曬,現在為了不要忍受夜間的寒冷,已將他移進室內,並以呢絨裹身。再加上他那桔紅色的頭皮和雙頰上那奇粉的花朵,在玻璃大廳中間。不禁使人想到作防寒保護的一棵溫室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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