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一三七


  「可是有人向我擔保,說他們在奧斯唐德用的是皇家艙室呢!」

  「那當然啦!二十法郎租的!你自己高興的話,也可以用這個艙室。而且我確切知道,他曾經要求國王接見,可是國王叫人告訴他,國王不想結識這位木偶劇場上的君主。」

  「啊,真的嗎?真是太有意思了!有的人還真……!」

  大概這都是真的,不過也是因為他們感到對於大部分人來說,他們只不過是上等資產階級,他們為自己並不認識這位扔硬幣很大方的國王和皇后而十分惱火。公證人,首席審判官和首席律師,在他們稱之為奇裝滑稽木偶的這兩個人經過時,感到那樣不快,提高聲調表現出他們的憤怒。他們的朋友、旅社侍應部領班對此十分理解。對這兩位慷慨大方更甚于貨真價實的君主,他一面不得不作出笑臉,可是在記下他們點的菜時,又遠遠地向他的老主顧會意地擠擠眼睛。有一個他們稱之為「漂亮先生」的服飾華麗、裝腔作勢的年輕人,是一個大工業家的兒子,身患肺病,且揮金如土。他每天換一件新禮服,扣眼上插著一朵蘭花,午餐時喝香檳酒。然後,面色蒼白,毫無表情,唇上掛著冷漠的微笑,到賭場的水晶玻璃賭臺上去扔下很大的賭注。人家錯誤地認為他們這些人不如那個小夥子「帥」,他們也無法解釋說他們就比他「帥」。可能也有點由於這種惱火,公證人對首席審判官說「他根本輸不起這麼大的數目」,首席審判官的老婆則「根據可靠消息來源」,說什麼這個「世紀末」小夥子叫他的父母愁煞。

  另一方面,首席律師及其朋友們又對一位富有而又有貴族稱號的老婦人極盡諷刺挖苦之能事,因為她到任何地方去都要把自己的整個日常生活原封不動地帶著走。每次公證人的妻子和首席審判官的妻子在餐廳裡吃飯看見她的時候,都用長柄眼鏡狂妄地審視她,那種仔細和懷疑的勁頭,似乎她是一盤菜。這盤菜名稱古怪、外表可疑,經過系統觀察,結果是予以否定,作出拒之於千里之外的姿態和噁心的怪相,叫人把那盤菜端走。

  無疑,她們做出這種樣子,無非是要表現出:如果說有些東西她們沒有的話,諸如這位老婦人的某些特權,與她有關係之類,並非她們不能有,而是她們不願有。久而久之,連她們自己也對此深信不疑,於是就成了對於自己不瞭解的生活方式沒有任何欲望,沒有任何好奇心,對討好新認識的人不抱任何希望。在這些女人身上,這一切都為佯作輕慢、故作快樂所代替。這有一個弊病,就是叫她們在滿意的幌子之下故作不快,而且經常不斷地自己騙自己,這兩條便足以使她們倒黴了。不過,大概這旅社裡所有的人的做法都與她們相同,只不過形式不同罷了。這樣,不是出於自尊心的話,至少也是出於某些教育原則或思考習慣,便犧牲了參與完全陌生的生活那種其味無窮的妙處。顯然,老婦人與外界隔絕、自己生活其中的微型宇宙,並未因氣急敗壞冷嘲熱諷的公證人老婆與首席審判官老婆那一夥人的尖酸刻薄而受到毒化。相反,這個小宇宙散發著高雅而又有點老氣橫秋的芬芳,這種香氣也不就更不虛假。因為歸根結底,老婦人如果能引來並維繫住(為此,她本人也要不斷更新)新認識的人神秘的好感,她肯定會從中體會到無窮的樂趣。而現在她只是跟她自己那個小宇宙的人來往,總是想著這個小宇宙是大宇宙之精華,對他人的輕蔑也不大知曉,簡直可以忽略不計。這樣生活雖然令人愉快,卻沒有上述那種無窮的樂趣。可能她感到,如果她默默無聞地來到巴爾貝克大旅社,穿著她那黑毛料長裙,戴著她那過時的便帽,她一定會使哪位花天酒地的公子哥或者哪位要人發出一陣冷笑的。公子哥可能一面搖搖擺擺跳著舞,一面從牙縫裡擠出「窮酸老婆子!」幾個字來。要人,象首席審判官一樣,在一圈花白連鬢鬍子中保持住了紅潤的面孔和她喜歡的聰明智慧的眼睛,他那一雙長柄眼鏡的鏡片一向眼睛靠近,就表示這奇人怪物出現了。人們知道這頭一分鐘是短暫的,但也令人畏懼——就像一頭紮入水中一樣。老婦人事先派遣一個僕人前來,將她的個性和習慣告知旅社。然後自己前來,打斷經理的致意,那簡短之中靦腆多於傲慢,徑直走進自己的房間,說不定就是由於下意識地懼怕這一分鐘。房間裡,自用的窗簾代替了原來掛在窗上的窗簾,屏風,照片等等,在她與她本應適應的外界之間安置了她自己的生活習慣這扇隔柵,安置得那樣好,以至可以說,這不是她本人在旅行,而是她的家在旅行。她依然待在自己家裡。

  在以她為一方,旅社人員及供應商人為一方之間,她安排下自己的僕人。此後便是她的僕人代她與這裡的新人類進行接觸,同時在女主人周圍維持著慣常的氣氛。在她與洗海水浴的人之間,她也道出自己的成見,而不顧忌會得罪一些人,這些人是她的女友根本不肯接待的。通過與女友的通訊,通過回憶,通過內心意識到自己有地位,舉止得體,禮節周到,她繼續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裡。每天,她下樓乘坐敞篷四輪馬車去散步時,貼身女僕帶著她的衣物尾隨其後,小廝在前,有如在使館門口值勤的哨兵。在掛著自己所屬國家國旗的使館門前,哨兵置身于異國土地上,為使館確保其治外法權的特權。

  我們抵達那天,老婦人下午沒有離開她的房間,我們在餐廳中沒有望見她的影子。因為我們新來乍到,開午飯時,旅社經理將我們置於他保護之下,送我們到餐廳去,就象一個軍官將新兵帶到下士裁縫那裡讓人給他們發軍裝一樣。不過,過了一小會,我們在餐廳裡見到了一位鄉紳德·斯代馬裡亞先生及其女兒德·斯代馬裡亞小姐,他們屬布列塔尼一個默默無聞而又非常古老的世家。經理以為他們晚上才會回來,把他們的桌子給了我們。他們父女就是為了會見居住在這附近的、他們認識的城堡主人而來到巴爾貝克的。除了接受外面的邀請和回訪之外,他們在旅社餐廳中度過的時間只限於絕對必需的範圍內。狂妄使他們對於坐在他們周圍的陌生人沒有絲毫近乎人情的好感,沒有絲毫興趣。置身於這些人之中,德·斯代馬裡亞先生始終保持著冷若冰霜、急如星火、拒人於千里之外、粗暴、脾氣很大、心懷惡意的表情。在火車的便餐廳裡,置身於從不相識、也不會再次相見的旅客之間與這些人的關係,除了保衛自己的冷烤雞和車廂的這一角不受他們侵犯之外,就想不出還有什麼別的關係,人的表情就是這樣的。

  我們剛開始用午餐,就有人來按照德·斯代馬裡亞先生的吩咐叫我們起身。這位先生剛剛來到,對我們沒有絲毫致歉的表示,高聲請旅社待應部領班注意,再不要發生類似的錯誤,他「不認識的人」占了他的桌子,他覺得很不愉快。

  某一個女演員(她因衣著華麗、才思敏捷、有成套的德國瓷器而著名,遠遠勝過她在奧代翁劇院扮的幾個角色)及她的情夫(一個極為富有的年輕人,為了他,她才培養自己的情趣),還有兩個在貴族階層中非常出頭露面的男士,他們四個人在生活上自成一夥,非一起出門不可,在巴爾貝克用午飯很晚,所有的人都用完飯他們才來,終日在他們的客廳中玩牌。促使他們這樣做的情感中,自然是沒有任何惡意的,只不過是他們對於某些幽默的談話方式的趣味,對某些佳餚美饌的精細口味要求如此罷了。這種趣味和口味使他們從非一起生活、一起吃飯不可之中得到樂趣,如果和不得其中之韻味的一些人共同生活,他們就會受不了。甚至面對著已經上菜的桌子或一張賭桌,他們中的每個人還需要知道,坐在自己對面的客人或搭擋頭腦中某些知識和在任何事情上他們區別善惡的共同標準是否懸而不用了。許多巴黎人的住宅都用一個所謂真正的「中世紀」或「文藝復興」時期的蹩腳貨裝飾著,某些知識使人能夠辨別出真偽來。大概在這種時刻,這夥朋友希望到處都沉浸其中的那種特殊生活,就只能通過默默吃飯或打牌當中發出的難得而又滑稽的感歎或者年輕女演員為午飯或玩撲克而穿的迷人的新裙子來表現了。這種生活用他們瞭解透徹的習慣將他們包圍住,也就足以使他們不為周圍生活的秘密所侵害。漫長的下午,他們面前的大海,只不過象掛在有錢光棍小客廳牆上的一幅色彩柔和的油畫罷了。一個玩牌的人,在出牌的間歇無事可幹,才抬起眼睛朝大海望上一眼,看看是否有什麼標誌著天氣晴朗或者幾點鐘了,並且提醒其它人該吃下午的點心了。晚上他們不在旅館用晚餐。在旅館裡,電源使餐廳光芒四射,餐廳似乎變成了偌大的美妙的養魚缸。巴爾貝克的工人、漁民以及小市民的家庭,躲在暗處。你看不見他們,他們卻在這養魚缸的玻璃四壁前擁擠著,想要遠遠看看這些人在金光搖曳中的奢侈生活。對貧窮的人來說,這些人的生活確與奇異的魚類和軟體動物的生活一樣不可思議(玻璃壁是否永遠能夠保護住絕妙動物的盛筵,夜間貪婪凝望的默默無聞的人是否就不會到養魚缸裡來把這珍奇動物掠走並且將其吃掉,這是一個很重大的社會問題)。在這駐足凝視、黑夜裡看不清楚的人群裡,說不定有個什麼作家,什麼人類魚類學愛好者,他們注視著雌性老魔鬼張開頷骨咬住一塊食物又閉上的情景,便按照品種、生性以及後天獲得的特性來對這些老魔鬼加以分類以自娛呢!一個塞爾維亞老太婆,口腔的延伸部分和一條大海魚一樣,因為她自童年時代起便生活在聖日耳曼區的淡水裡。正是這後天獲得的特性使她吃起涼拌菜來,猶如一個拉羅什富科家族中人。①

  此刻,人們遠遠望見那三個身穿無尾常禮服的男子正在等待那位姍姍來遲的女戲子。過了一會,那女人穿著常換常新的長裙和按照她情夫特殊趣味選定的圍巾,從她居住的那一層叫了電梯,象從玩具盒子裡出來一樣走了出來。這四個人覺得豪華大廈這種國際怪物移植到巴爾貝克以後,使奢侈之花盛開,遠遠勝過高級烹調。他們鑽進一輛車,到半裡②以外的一家著名小飯館吃晚飯去了。到了這家小飯館,他們就食譜編排和烹調技術問題,與廚師進行了無盡無休的討論。從巴爾貝克出去是一條兩旁都是蘋果樹的路,在漆黑的夜色中,這條路與他們巴黎家中到英國咖啡館③或銀樓之間相差無幾,這段路程對他們來說無非是必須穿過的距離而已。他們抵達漂亮的小飯館以後,富有的年輕人的朋友們對他有衣著如此華麗的情婦豔羨不已。那女人的圍巾在小團體面前展開,有如熏香而輕柔的面紗。但是這圍巾也將小團體與外界隔絕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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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羅什富科家族為法國一古老貴族家庭。
  ②法古裡。
  ③這家飯館因英國人常去而得到這個名字,當時很有名。巴爾札克筆下,拉斯蒂涅曾在這裡用餐。左拉筆下,娜娜也在這裡吃過飯。該飯館位於意大利人街與馬裡沃街相交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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