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一三六


  到了第二天早晨怎麼樣了呢?一個僕役前來將我叫醒,給我送來熱水。我洗臉梳頭,拼命在我的旅行箱裡找我需要的物品,可是徒然,我從裡面拽出來的亂七八糟的東西,全都一點用也沒有。我已經想到了早餐和散步的快樂,就在這時,從窗戶和書櫃的每一扇玻璃上,就象從船艙的舷窗上望出去一樣,我看到了裸露的大海,無遮無攔,有一半是在自己廣闊幅員的陰影中,那是一條纖細而移動的直線所劃定的邊界。啊,多麼快樂!雙眼追逐著浪濤,看那浪濤一個接一個地躍起,好象在跳板上跳躍的運動員。多麼快樂!我手上拿著僵硬的、上了漿的、上面印著旅館名字的毛巾,想用這塊毛巾擦乾身體,可怎麼也擦不幹。我不時回到窗旁,再向這令人頭暈目眩、山嶽一般的龐大馬戲團再看上一眼,向那此處彼處磨光而又半透明的藍寶石的波濤白雪般的峰巔再看上一眼。那浪濤,懷著沉著的兇猛和獅子皺眉般的架勢,任憑其山坡崩坍,飛滾落下。陽光又用看不見面龐的微笑為這山坡增色。

  此後,每天早晨我都置身窗口,就象在騷車裡睡了一覺撲到驛車的玻璃窗口去一樣,為的是看看我所嚮往的山脈在夜間是靠近了,還是遠去了。在這裡,這些大海的丘陵,在狂舞著回到我們身邊之前,可能會後退得很遠,以至常常要在一片長長的沙土平原後面,我才能在很遠的地方依稀望見它們那最早出現的起伏,那遠處半透明,霧氣籠罩,藍瑩瑩的,好似托斯卡納①文藝復興前期畫家作品景深處的冰川②。有時,緊挨著我,陽光在這些波濤之上歡笑,那波濤呈嫩綠色,恰似潮濕的土地和光線液體般的流動使高山草地保持著嫩綠一般(在山上,陽光此處彼處展開,有如不均衡地跳躍著歡快地走下山坡的巨人)。此外,海灘與波浪在世界之餘部分辟出這個豁口,為的是叫陽光從這裡經過,叫陽光在這裡積累起來。在這裡,從大海過來的方向和我們的肉眼遵循的方向望過去,是陽光在移動著大海的山巒起伏,是陽光確定其位置。光線的千變萬化同樣會改變一個地點的方位,同樣會在我們面前樹立起新的目標,使我們產生要達到這目標的欲望,而只有經過千辛萬苦長途跋涉才能達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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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托斯卡納為意大利中部地區。
  ②例如喬凡尼的名畫《耶穌誕生》、《聖約翰·巴蒂斯特撤至荒原》等。


  清晨,太陽從旅館後方過來,在我面前展現出陽光普照的沙灘,直到大海最前沿的城堡。太陽似乎將城堡的另一坡也展示給我,並且鼓動我踏著它光芒的轉輪,去繼續旅行。這旅行是原地不動的,但是透過各個時刻起伏不定的景觀中那最美妙的景色,它又是千變萬化的。從這第一個清晨開始,太陽總是伸出一根微笑的手指,將遠方大海那蔚藍的峰巔指給我看。這些高峰在任何一張地圖上都沒有名字。太陽在山脊和雪崩那轟響而又紛亂的表面上盡情遊蕩累了,最後便來到我的房間裡避風,在散亂的床上懶洋洋地躺著,在濕乎乎的洗臉池上,打開的箱子裡,摘下它的珍寶。它那輝煌的光焰本身和用得不是地方的奢侈,更加深了雜亂文章的印象。

  一個小時以後,在那偌大的餐廳裡,我們正吃午飯,從檸檬的皮囊中往兩條箬鰨魚上撒上幾滴金水。過了一小會,我們的盤子裡就只剩下魚刺了。魚刺彎彎,有如一片羽毛;錚然有聲,有如一把齊特拉琴。可惜,這時外祖母感覺不到海風那涼爽而富有活力的吹拂,她覺得真是殘酷。這是因為門窗雖然透明,卻關閉著,像一個櫥窗一樣,雖然讓我們看到整個海灘,卻將我們與海灘分隔開來。天空完全進入門窗玻璃之中,以至天空的蔚藍色似乎是窗子本身的顏色,那雪白的浮雲,似乎是玻璃上的毛病。我確信自己是如波德萊爾所說「坐在防波堤上」①和「貴婦人小客廳深處」②,我自問是不是他所說的「普照大海的陽光」③就是此刻的這種陽光——與落日的餘暉很不相同,那是單純而表面化的,如同一抹金光而又顫動不已——它像黃寶石一般燃燒著大海,使大海發酵,變成一片金黃而又成乳狀,好似啤酒;浮著泡沫,好似牛奶。此處彼處,不時又有大塊藍色陰影遊來蕩去,似乎哪一位神祗在天空中擺動著一面鏡子,將陰影移來移去以自娛。巴爾貝克的這間餐廳,光禿禿,充滿綠色的陽光,如同游泳池中的水。幾米開外的地方,漲潮的海水和日正中天,如同在天堂前面一樣,正豎立起寶石和黃金的不可攻克的遊動的堡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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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波德萊爾散文詩《海港》中描述的模糊的回憶。
  ②(前)出自《惡之花》中《憂鬱與理想》。
  ③(前)出自《惡之花》中之《秋歌》。普氏深愛此詩,在著作及通訊中經常引用。


  可惜這間餐廳與貢佈雷那間朝著對面房屋的「大廳」不僅僅外表上不同。在貢佈雷,人人都認識我們,所以我不顧及任何人。在行海水浴的生活裡,人們是不認識他的鄰居的。我年紀還不大,而且一直十分敏感,不會放棄討人歡喜和佔有他們的欲望。一個上流社會的男子對於在餐廳裡用餐的人,可能會感到更為高尚的滿不在乎。無論是他的這種滿不在乎、還是從海堤上經過的青年男女那種滿不在乎,我都沒有。想到不能和這些青年男女一起去郊遊,我心裡就很難過。我外祖母對社交形式很鄙視,只顧我的健康,如果她向他們提出要求,要求他們接受我作為散步的夥伴,那對我真是侮辱性的,當然我就要更難過。不論他們回到某一陌生的木頭別墅去也好,手執球拍走出別墅到網球場去也好,騎馬也好(那馬蹄就踩在我的心上),我總是懷著熱切的好奇望著他們。在海灘那叫人眼花繚亂的光照中,社會慣常的比例改變了。我在這光照中,透過讓這麼多光線通過的透明大玻璃海灣,注視著他們的每一個動作。但是照我外祖母看來,這海灣擋住了風,乃是一個缺點。她一想到我損失了一個小時吹海風的益處就受不了,便偷偷打開一扇窗。忽地一下,不僅菜單吹跑了,所有正在用午餐的人的報紙、面紗和遮陽帽也都吹跑了。可外祖母自己,有這天堂好風的支持,在一片責駡聲中,依然像布朗迪娜女聖徒①一樣鎮定,面帶笑容。這些責駡使那些瞧不起人、頭髮給吹亂、怒氣衝衝的遊客團結一致來對付我們,更增加了我孤獨悲哀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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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女聖徒在公元177年受到嚴刑拷打,要她放棄自己的信仰。她始終鎮定從容,回答:「我是基督徒。我們的人中間沒有犯過任何罪行。」

  這些遊客的相當一部分,由法國這一地區主要省份的傑出人士組成,卡昂法院的主審官啊,瑟堡的首席律師啊,芒市的一位重要公證人啊之類。在那些地方,他們終年成散兵或者象國際象棋中的棋子一樣分散著,每到度假時,便從各個點上來到這個旅館裡集合。巴爾貝克這些豪華旅館的人口,平時一般是富有而且是國際性的,現在又賦予旅館人口以一種相當突出的地區性了。他們在旅館裡總是保留著那幾個房間,與他們那裝成貴族婦女模樣的妻子一起,構成一個小小的群體。巴黎的一位大律師和一位大夫也加入這一群之中。臨走那天,這兩位巴黎人對那些人說:

  「啊,真是,你們不和我們坐同一趟火車,你們真有福氣,能到家吃晚飯呢!」

  「什麼?您說有福氣?你們住在首都巴黎,大城市,而我住在十萬人口的可憐小省城。最近人口統計是十萬零二千,這倒是真的。你們有二百五十萬人口,你們就要回到柏油馬路的巴黎上流社會燈火輝煌的大場面中去。跟你們比,我們這算什麼?」

  他們用巴黎捲舌「r」音說著這些話,並不含有尖酸刻薄之意,因為他們這外省的陽光似乎也能像人一樣到巴黎去了。人家已經數次給卡昂的首席審判官一個上訴法院的席位——但是他們出於對自己城市的熱愛,或是喜歡默默無聞,或是喜歡出人頭地,或因為他們反動,或為了與別墅的鄰居關係好,他們寧願留在當地。再說,他們當中有好幾位也並不立即回到他們的省城去。

  在大宇宙之中,巴爾貝克海灣是一個特別的小宇宙,是一籃子四季水果,各種不同的日期和相繼而來的月份集之一處,排成一圈。望得見裡夫貝爾的日子,是暴風雨的信號。當巴爾貝克天色已經暗下來時,還看得見裡夫貝爾房頂上的陽光。不僅如此,當寒冷已征服巴爾貝克時,可以肯定在另一側海岸上還找得到加出來的兩、三個月的熱天。大旅社的這些常客中,假期開始得晚或持續得久的,當秋季將近,秋雨和濃霧來到時,便吩咐將他們的旅行箱裝上一隻船,過海到裡夫貝爾或科斯特多爾去與夏季會合。

  巴爾貝爾旅社的這一小群人以提防的神情,注視著每個新來乍到的人。所有的人都一面做出對這個人不感興趣的樣子,一面就此盤問他們的朋友——旅社侍應部領班。每年都是他——埃梅來幹這一季,並且服侍他們用餐。這些人的太太,知道埃梅的妻子即將分娩,飯後每人都做一件嬰兒用品,同時用她們手握的長柄眼鏡對我外祖母和我指指點點,因為我們吃帶煮雞蛋的涼拌菜。這是普普通通的菜,但在阿朗松①的上層社會裡沒有這麼吃的。對一個別人稱之為「陛下」的法國人②,他們顯露出譏諷加蔑視的態度。這個法國人也確實自稱是大洋洲中一個小島的國王,小島上只有幾個野人居住。他和他那漂亮的情婦住在旅舍裡。每當她去洗海水浴,從這裡經過時,淘氣的孩子們便高喊:「皇后萬歲!」因為她大把大把地把五十生丁的硬幣朝他們扔過去。首席審判官和首席律師甚至不願顯出看見了她的模樣。他們的朋友中若是有誰注視她,他們就認為應該提醒他,說那個女人不過是個女工兼妓女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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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阿朗松是這一地區的重要城市。
  ②此處影射當時的一位有名人物。此人名叫雅克·勒波迪,其父為百萬富翁,糖商。他在阿特拉斯山中購得一小塊土地,便自封為撒哈拉皇帝,分封貴族稱號,將一個女歌星瑪格麗特·德裡埃立為皇后。他們在美國時,他遵照法老的先例,要娶自己的女兒為妻,「皇后」一怒之下,用手槍將他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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