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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可歎,為了安靜休息,我根本無法像這些人那樣行事。我關心著旅社房客之中的許多人。有一個男子,額頭凹陷,目光在其成見與所受教育之間遊移不定,他是本地的大財主,我真希望這個人對我不要視而不見。他不是別人,正是勒格朗丹的姐夫:他有時到巴爾貝克來出訪,每個星期天,他妻子和他舉辦每週一次的花園晚會,常常使旅館的房客減少一部分,因為這其中常有一兩位應邀參加這些節慶活動。其他人為了不要顯出自己沒有受到邀請的模樣,便挑選這一天到遠處去郊遊。第一天,旅館對他接待很冷淡,因為他剛從天藍海濱①下船來,這裡的工作人員還不知道他是誰。他不僅未著白法蘭絨衣褲,而且對豪華大廈的生活完全無知,依然按照法國老規矩,走進大廳,看見那裡有幾位女士時,一進門便脫下了帽子。這一動作使得經理回答他的問話時,甚至沒碰自己的帽沿一下,認為他大概是個出身最寒微的人,也就是經理自己稱之為「老百姓出身」的人。唯有公證人的妻子感到自己受到這個新來人的吸引,認為他散發出有身分的人佯裝俗氣的味道。她宣稱在他面前,人們感到對方是一位很出類拔萃的人,極有教養,而且在所有在巴爾貝克遇到的人當中,他如鶴立雞群。她認為,只要她本人不能與他經常來往,那他就是不能與之經常來往的人。說這些話時,用的是對芒市的最上等階層了如指掌、辨別能力萬無一失、對其權威無可辯駁的人的口氣。她對勒格朗丹的姐夫作出這樣有利的評斷,可能是因為此人外表極為平淡,沒有任何借勢嚇人的地方,也可能是因為她從這個舉止有如虔誠教徒的鄉紳身上認出了自己那一教派——共濟會——的徵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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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國南方地中海海濱從馬賽到尼斯一段,景色絕佳,人稱「天藍海濱」。

  我已經得知——又有什麼用!每天在旅館門前騎馬的幾個小夥子,他們的父親是一個新產品商店的老闆,滿肚子鬼主意。我的父親永遠不會同意與這些人結交。「洗海水浴的生活」使他們長成了大個頭,在我眼中,簡直是半人半神的騎士雕像。我抱的最大希望,就是他們永遠不要將他們的目光停駐在我這個可憐的小男孩身上,這個就是為了到沙灘上去坐坐才離開旅館餐廳的小男孩。我甚至希望得到曾是大洋洲某荒島之王的那個冒險家和患肺病的小夥子的好感。我愛設想那個患肺病的小夥子在他那狂妄的外表下掩蓋著一顆膽小怕事而又溫柔的心,說不定對我一個人能慷慨贈予深情之珍寶。何況(與人們慣常對於旅途中之新交所說的情形相反),看見你跟某些人在一起,在有時再去的海灘上,會在真正的社交生活中給你增加一項無比的係數,在這裡,也就只有洗海水浴的友情了。人們對友情倒也不是敬而遠之,在巴黎生活中,人們還細心培植它呢!所有這些瞬時的或地方性的名人,他們會對我有什麼看法,我很在意。我那愛為人設身處地、重現他們的思想狀況的秉性,使我不僅把他們放在他們自己真正的地位上,把他們放在假如在巴黎他們會佔據的地位上——那地位大概很低——而且還把他們放在他們自己認為應該處於的地位上。說老實話,在巴爾貝克,他們就是把自己放在了自認為應處的地位上。由於這裡缺乏共同的尺度,便賦予他們某種相對的優越感和某種莫名其妙的趣味。可歎,所有這些人的輕蔑,沒有一個比德·斯特馬裡亞先生的輕蔑那樣叫我難受。

  他的女兒一走進來,我就注意了。我注意到她那蒼白而又幾乎藍瑩瑩的美麗面龐,注意到她那高高的個兒,她的舉止中與眾不同、令我不無道理地憶起她的遺傳、她所受的貴族教育的地方,尤其是我知道她的名字,這一切就更加清楚,正像天才音樂家所發現的那些具有表現力的題材,將閃爍的火光、江河的聲響和田野的寧靜為聽眾描繪得那樣精采一樣。聽眾如果事先瀏覽過樂譜,更是早就將自己的想像力引導到了恰當的道路上。「種」,又給德·斯特馬裡亞小姐的風韻加上了其原由的概念,使其風韻更可理喻,更加完美。這也使其風韻更加撩人欲望,因為這等於宣佈她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正象一件物品很叫我們喜歡,而價格昂貴就更增加了它的價值一般。這精選的上等津液組成了面龐,遺傳的莖杆又賦予它海外珍果或著名海鮮的香味。

  一個偶然事件驟然間給我外祖母和我送來了合適的手段,使我們在大旅社的所有房客眼中,威信立即提高。確實,就在那頭一天,那位老婦人從自己家中下得樓來。前有小廝開路,後有貼身女僕小跑跟隨,手中拿著忘下的一本書和一條毯子。靠著這些,對人的心靈產生了影響,在所有人心中激起了好奇和崇敬。看得出來,德·斯特馬裡亞先生比任何人都更無法擺脫這種好奇和崇敬。就在這時,旅館經理向我外祖母彎下身來,出於客氣(就象將波斯國王或拉娜瓦洛王后①指給一個默默無聞的看熱鬧的人看一樣。顯然這個看客不可能與那權勢炙手可熱的君王有任何關係,但也會覺得曾在幾步開外的地方見過他很有意思),向她耳邊溜出一句:「德·維爾巴裡西斯侯爵夫人。」就在此刻,這位老婦人遠遠望見了我的外祖母,情不自禁地射出驚喜交加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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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拉娜瓦洛娜三世(1862——1917),她1883——1897年曾為馬達加斯加王后,後被流放到留尼汪及阿爾及利亞。

  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對於要接近德·斯特馬裡亞小姐而無可求助的我,最有魔力的仙女以一個小老太太的形象突然出現,還有什麼會比這個更能使我心花怒放,諸位可以想見。實際上,我再也聽不見任何人講話的聲音。從美學觀點來說,人的數量極其有限,不論到哪裡去,都經常會體驗到見到熟人的快樂,即使不像斯萬那樣到前輩大師的畫面中去尋找也會遇到。就這樣,我們到巴爾貝克小住的頭幾天,我就遇到勒格朗丹,斯萬的門房和斯萬太太本人。勒格朗丹成了咖啡店的侍者;斯萬的門房成了過路的陌生人,我沒有再見過他;斯萬太太則成了游泳教練。對於相貌和思想方法上具有某些特點的人,似乎有一種磁現象,將他們彼此吸引到一起,緊緊抓住分不開,以至於大自然這樣將一個人引進一個新的機體時,並不會使這個人受到過分的損傷。勒格朗丹變成了咖啡店侍者,但是他的個頭,他鼻子的側影和下巴的一部分都保持完好。斯萬太太變成了男性,加上游泳教練的身份,不僅僅她平時的長相跟隨著她,甚至某種說話的模樣也跟隨著她。只是她現在系著紅腰帶,海上稍有長浪湧來,她便舉起小旗,禁止游泳(游泳教練都小心翼翼,難得有人會游泳),對我已經用處不大,正像從前斯萬在《摩西生平》那幅壁畫中從葉忒羅的女兒的面龐中認出了她①,也不可能有什麼用處一樣。這位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可是貨真價實的,她並沒有受到魔法的折磨,魔法一施可就奪去了她的權勢。相反,她能夠將一種魔法交給我的權勢使用,使這權勢頓時增加百倍。多虧有了這個,我就像有神鳥的翅膀托著一樣,很快穿越了將我與德·斯特馬裡亞女兒隔開的無限遠的社會地位的距離——至少在巴爾貝克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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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見《斯萬之戀》中描述的情節:斯萬發現奧黛特與波提切利《摩西壁畫》中葉忒羅的女兒西坡拉相像,因而越發覺得奧黛特美麗非凡。

  可惜,如果說這世界上有誰比任何人都更離群索居的話,那就是我的外祖母了。如果她知道,我對輿論看得很重,我對哪一個人、哪些人有興趣,她甚至不會因此看不起我,也不會理解我。而這些人,她根本就沒有注意到他們的存在,她大概一直到離開巴爾貝克也沒有記住他們的名字。我不敢向她招認,如果這些人看見她與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說話,我會非常高興,因為我感到侯爵夫人在旅館中很有威信,而且她的友情能在德·斯特馬裡亞先生眼中提高我們的地位。再說,我外祖母的這位女友在我心目中也根本不代表貴族中的一員:我的思想還沒有停駐在她的姓上面時,這個姓氏在我耳邊就已那麼熟悉,我已經司空見慣了。我還是孩童時,就常聽見家裡人提起這個姓。她的貴族頭銜也只不過在姓氏上加上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特殊玩藝而已,就像一個不常見的名字一樣。街名也是如此。在拜倫爵士街①,那麼大眾化、那麼俗氣的羅什舒阿街②,或在格拉蒙街,③發現不了任何比萊翁思-雷諾街④或希波裡特-勒巴街⑤更高尚的東西。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也好,她的表兄麥克馬洪也好,並不使我想到一個什麼特殊世界的人。對麥克·馬洪⑥和也是共和國總統的卡爾諾⑦以及拉斯巴耶⑧,我也不加區分。弗朗索瓦絲一起買過拉斯巴耶和教皇庇護十一世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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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拜倫爵士街位於巴黎第三區,於這位英國詩人逝世的次年1825年命名。
  ②以蒙馬特爾修道院女院長(1717——1727)瑪格麗特·德·羅什舒阿的名字命名,位於巴黎第九區。直到十八世紀時,該區有許多下等酒館。到普氏在世時,此區內有了佈雷耶爾音樂廳及羅什舒阿通俗戲院(1910年成為現代劇院)。
  ③格拉蒙街位於巴黎第二區。此處原有格拉蒙家族之大公館,十八世紀末以此命名街道。
  ④萊翁思-雷諾街於1884年命名,位於巴黎第十六區。萊翁思-雷諾本為工程師,領導海岸燈塔事宜,著有關於法蘭西海岸照明之論文。
  ⑤希波裡特-勒巴街於1861年命名,位於巴黎第九區。希波裡特-勒巴為本區內洛萊特聖母院之建築師。
  ⑥麥克·馬洪,1873—1879年曾任總統。
  ⑦卡爾諾,1837年生,1894年被無政府主義者卡茲裡奧在裡昂暗殺。
  ⑧拉斯巴耶(1794—1878),政治家、醫生、記者,參加了1830年和1848年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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