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一三四


  有些小站高踞於自己的沙丘上俯瞰著遠方的大海,有些小站則位於大綠顏色、形狀令人不快的小山腳下,已經準備睡去——那小山,形狀就象剛走進去的一間旅館房間裡的長沙發,山下是一些別墅,再伸展下去便是一個網球場,有時是一家賭場。賭場大門上的旗幟迎著涼爽的海風颯颯作響,場中空蕩無人,焦慮不安。初次向我顯示自己主人的小站,乃通過其司空見慣的外表來顯示——戴著白色遮陽帽的打網球的人,生活在自己的檉柳和玫瑰身邊的車站站長,一位戴著扁平草帽的太太。那婦人沿著我永遠不會體驗得到的生活的日常軌跡,喚回在外久久不歸的獵兔狗,然後回到自己的木頭小板房裡去,屋中已經燃起燈火。這些小站以這些司空見慣、使人非常熟悉的現象,無情地刺傷著我這陌生的目光和人生地不熟的心。

  我們走進巴爾貝克大旅社①的大廳,面對著仿大理石的偌大樓梯,我的外祖母不顧會增加那些陌生人的敵意和鄙視——我們就要生活在這些陌生人之中——在和旅社經理講「條件」時,又怎樣加重了我的痛苦啊!經理是個普薩式的人物,滿臉滿嘴都是毛病(挖掉好幾個癤子,在臉上留下了傷疤。由於祖籍遙遠,童年時期起便在世界各地闖蕩而口音混雜,給他的聲調留下了毛病),他身穿花花公子的大禮服,閃動著心理學家的目光。「慢車」一到,他一般總是把闊老爺當成滿腹牢騷的人,而把住旅館的吝嗇鬼當成闊老爺!他大概忘記了他自己一個月也掙不上五百法郎的薪水,卻深深鄙視那些認為五百法郎——或者更確切些,如他所說,是「二十五路易」——「是個數目」的人,總是把這些人當成是賤民的組成部分,而大旅社可不是給這些人預備的。在這家豪華大旅館裡,有些人並不花很貴的房錢卻也受到經理的敬重,這也是真的,條件是經理確切知道這些人注意開支是因為吝嗇而不是因人窮。吝嗇是一種毛病,在各個社會階層中均可遇到,因此它確實絲毫不會損害威望。有社會地位,這是經理唯一注意的事情。有社會地位,更確切地說,在他看來有說明地位高的標誌,例如走進旅社大廳不脫帽啊,穿高爾夫球褲和緊身短上衣啊,從鑲金、帶紅的高級皮革煙盒裡往外掏雪茄煙啊之類(可惜,這些優越性,我一樣也沒有)。他用講究的字眼去點綴自己的生意經,但意義總是用得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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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普氏1907—1914年夏天到卡布爾度假,他描寫的巴爾貝克大旅社便是卡布爾大旅社。

  我坐在一張長椅上等待。我聽到外祖母拿腔拿調地問他:「房錢……是什麼價?……啊!太貴了,我這點錢可不夠!」他聽外祖母說話時,帽子也不摘下,還吹著口哨,外祖母也不生氣。我聽著這話,儘量逃進自己內心深處,竭力到一些永不改變的想法中去遊蕩,不讓任何有活力的東西露出我的軀體表面——就象動物的表皮出於抑制作用,當人們傷害它們的時候,它們裝死一動不動一樣——以便在這個地方不要太難受。我對這種地方還完全不習慣,看到別人對此很習慣就使我更加敏感。我看見一位衣著華麗的婦人,經理對她畢恭畢敬,對跟在她身後的小狗十分親熱;一個衣著講究、樣子可笑的青年,帽子上綴著羽毛,回到旅館,問「有沒有我的信」。所有這些人都將登上那假大理石的臺階視為回家,他們似乎對這一切都很習慣。與此同時,一些大概很不精通「接待」藝術卻帶有「首席接待」頭銜的先生,嚴厲地向我投以邁諾斯、埃阿刻和拉達芒特①的目光(我將自己赤裸裸的心靈投入這目光之中,就像投入一個再沒有任何東西保護我的心靈的未知世界一樣)。再遠一些,在一扇關著的玻璃門後,有一些人坐在一間閱覽室內,要描寫這個閱覽室,要依次描寫我想到這些有權利在那裡安安靜靜閱讀的人上人所享的清福,想到如果我的外祖母不顧我會產生這樣的印象,命令我走進去的話,她會使我感到多麼恐懼,我恐怕必須相繼選擇但丁筆下賦予天堂和地獄的各種色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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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這裡宙斯的三個兒子,他們死後被召至地獄作判官。邁諾斯的名字在《追憶似水年華》中經常出現。

  過了一會,我那種孤獨的印象更加濃重。我向外祖母承認,我感到不舒服,我覺得說不定我們很快就不得不返回巴黎。她沒有抗議,說她要出去買些物品,無論我們是走還是留下,反正這些物品都有用(後來我才知道這些東西都是給我買的,因為所有這些我缺的東西,都在弗朗索瓦絲身上);等待外祖母返回時,我到街上信步走走。街上熙熙攘攘,人群使大街保持著與室內同樣的炎熱,理髮店和一家糕點鋪子還開著門,常客們在糕點鋪子裡站在迪蓋-特魯安①塑象前吃冰淇淋。這塑象引起我的快樂,那與他的形象出現在一本畫報中,也能使在外科醫生的候診室內翻閱畫報的病人得到快樂一樣。一些人對我相當無所謂,使我感到驚異。旅社經理滿可以建議我到城裡走走散散心,一個新住所,這種受罪的地方,在某些人眼裡也是可以顯得是「令人心曠神怡之小住地點」了。旅社的說明書就是這麼說的。這說明書可能有些誇大其辭,不過這是面向所有主顧的,他們專門迎合主顧之所好。確實,為了把主顧招到巴爾貝克大旅社來,說明書不僅提到什麼「美肴佳饌」、「遊藝場花園令人銷魂」,還說什麼「時裝女王陛下駐足,不被視為笨伯之人不會因姦污而不受懲罰,任何有教養的男子可能都不願意冒此風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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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迪蓋-特魯安(1673—1736),是聖馬洛的海盜。他的塑像也在聖馬洛。他在《回憶錄》中,講述了許多歷險事情。

  我越是怕外祖母傷心,就越是需要她。她大概很灰心喪氣,感到如果這麼點累我都受不了,那就沒有希望了,任何旅行對我都不會有好處。我下定決心回去等她。經理親自走來按了一個按紐:一個我還完全陌生的人物,人稱「lift」①的(此人被安頓在旅社的最高點,大概是諾曼底教堂燈籠式天窗的地方,好象是玻璃板後面的一幅照片或管風琴演奏者在自己的房間裡)開始朝我走下來,動作之輕盈有如家養松鼠,靈巧而又是被束縛之物。然後他又沿著一個柱子滑下來,將我帶在他身後朝這商業主殿的圓頂升去。每一層上,通道小樓梯兩側,陰暗的遊廊成扇形展開。一個收拾房間的女僕人抱著一個長枕頭,從遊廊裡走過。黃昏的光線使她的面龐模糊不清,我把自己最狂熱夢想中的面具貼到她的臉上,但是從她朝我遞過來的目光裡,我看到的是對我這個一錢不值的人的厭惡。每一層唯一的廁所形成僅有的一排豎著的玻璃窗,從玻璃窗透進的光線照亮了這毫無詩意的半明半暗的地方,神秘得很。在永無盡頭的向上走的過程中,為了打消我默默穿過這神秘地方所體驗的致命焦慮,我便對那個年輕的管風琴演奏者、我的旅程的匠師、我被俘的夥伴開了腔、他還是繼續拉他的樂器音栓和推導管。我為自己占這麼大地方,給他惹這麼多麻煩而向他表示歉意,問他我是否妨礙他施展藝術才能。在這種地方,為了吹捧名家高手,我不僅表現出好奇,而且還懺悔自己對此十分偏愛。但是他不理我,可能對我的話驚異不止;也可能專心致志於自己的工作,一心想著各種標記;也可能他耳背,對這個地點很尊重;也可能怕出危險;

  也可能懶得動腦子;也可能這是經理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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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英文:電梯。

  一個人,哪怕無足輕重,我們認識他之前和認識他之後,他對我們所取態度的變化,恐怕沒有什麼比這個更能賦予我們對外界現實的印象了。我一直是同一個人,下午稍晚時候,乘坐了來巴爾貝克的小火車,一直懷著同一顆心。但是,六點鐘的時候,由於無法想像出經理、豪華大旅社、其服務人員是什麼模樣,我抵達的時刻心中有一種模糊而又帶幾分恐懼的期待。現在,在這顆心中,則是走南闖北的經理那臉上挖掉的疣子(雖然如他自己所說,「特點是羅馬尼亞」①——因為他總是使用他認為高級的詞兒,而又沒有發現用得有毛病——實際上他的國籍是摩納哥),為招呼電梯而按鈴的姿勢,開電梯的本人,從大旅社這個潘多拉盒子②裡冒出來的整個木偶戲劇場沿幕的人物。這一切都無法否認,終身在此。而且,象一切人造的東西一樣,沒有繁殖能力。我並沒有參與這種變化,但至少這種變化向我證明在我的外界發生了什麼事情——這事情毫無意義,是自在的——而我剛象一個遊客,開始遊覽時,太陽在面前;待他看見太陽到了身後時,便得知時間已經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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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經理將「祖籍」origine說成了「特點」——originalité。
  ②潘多拉是希臘神話中的人物,她有一個神秘的盒子。這盒子一打開,世界上所有的災難、壞事都冒出來。


  我累得骨頭都碎了,我發著燒,睡覺必需的物品一點也沒有,不然我早就睡下了。至少我想在床上躺一會,可是面對這一大堆強烈的感受,我反正是無法歇息的,又何必呢?這一大堆強烈的感受對我們每個人來說,不等於他的物質軀體的話,至少也等於他的有意識軀體,因為包圍著這個軀體的陌生事物,雖然強迫它在一貫保持警覺的防禦基礎上進行感知,卻也能將我的視覺、聽覺、所有的感官保持在很受局限、很不舒服的姿勢上(即使我把腿伸開),就象拉巴呂紅衣主教①在籠子裡的姿勢一樣,既不能站,也不能坐。在一間臥房裡,我們的注意力要求將一些物品放在這裡,待習慣了又好像將這些東西搬走了,給我們自己騰出地方來。可是在巴爾貝克的臥室裡(僅僅名義上是「我的」臥室),我覺得沒有一點空地方,房間裡塞滿了不認識我的器物。我向它們投去戒備的目光。它們也報我以戒備的目光。它們絲毫不在乎我的存在,現出我打擾了它們正常生活秩序的模樣。在家裡,一星期當中我只有幾秒鐘聽見我的掛鐘走動,那就是我從沉思默想中走出來的時候。旅館裡這只掛鐘則一刻不停地用一種陌生的語言連續說著可能使我極為不快的話語,因為寬大的紫色窗簾默默傾聽,不作回答,但是那種態度,與人聳聳肩膀用以表示看見一個第三者使他們很惱火極為相似。房間天花板很高,窗簾賦予房間幾乎一種歷史意義,簡直能叫人覺得它很適於暗殺吉斯公爵②,以後又適於庫克旅行社的一個導遊率領旅遊者前來參觀③,但是決不適於我的睡眠。沿牆有數個玻璃小書櫥,它們的存在對我是個折磨。特別是房間中橫著一面全身大穿衣鏡,這東西搞得我心慌意亂,如果不挪走它,我就覺得自己根本別想放鬆下來。我不時抬眼望望天花板——在巴黎,我房間中的各種器物不妨礙我的目光,不比我自己的眼球更妨礙,因為它們只不過是我的各種器官的附件,是我自己的一種放大——天花板上方是旅社最頂端的平臺,是外祖母特意為我挑選的。庫斯草的氣味將其攻勢一直推進到比我們看得見和聽得見的更為幽密的地方,推進到我們感受到各種氣味的特點的地方,推進到了我最後的戰壕裡,幾乎推進到了我的內心。我不無厭倦地用驚慌不安的鼻子去嗅,以這種無益的不斷反擊去對付它的進攻。再也沒有地盤,沒有房間,沒有軀體,只有一味受到將我重重包圍的敵人的威脅,熱度一直侵入我的骨髓,我孤立無援,我真想死。就在這時,外祖母走了進來。立刻,無限的空間向我受到壓抑而要擴張的心敞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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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讓·拉巴呂(1421-1491),本為路易十一之神師,後來為紅衣主教,因為與斗膽查理進行秘密談判,被路易十一關在洛什城堡國家監獄中,在鐵籠中度過十一年,後來經教皇西克斯特四世干預,獲得釋放。
  ②吉斯公爵即亨利一世(1550—1588),他於1588年12月28日被覬覦其王位的亨利三世在三級會議上暗殺。畫家保羅·德拉洛什(1797—1856)曾據此畫了一幅油畫,勒巴吉及加爾麥特於1908年亦據此事拍成電影。
  ③湯姆斯·庫克(1808—1892)於1841年組織了一次「快樂列車」旅行,這便是他那鼎鼎大名的旅行社的起源。他死時將旅行社作為遺產交給了他的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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