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一三二


  這便是此後不久我稱之為《塞維尼夫人書信》中的陀思妥也夫斯基一面(難道她描寫景物和性格的方式不和他一模一樣嗎?)的東西。

  我將外祖母送到她的女友家裡,我也在那裡待了幾個小時。然後,晚上,我又一個人乘上火車,至少我沒有感到夜晚降臨時光難耐。這是因為我不需要在旅館房間那樣的監獄裡度過這一夜,而旅館房間那睡意朦朧的模樣大概會叫我毫無睡意。包圍著我的,是列車各種運動那令人鎮靜的活動。這各種運動伴著我,如果我沒有睡意。它們會主動過來與我聊聊,它們的聲響像搖籃曲一樣催我入睡。我把這聲響像貢佈雷教堂的鐘聲一樣搭配起來,一會是這個節奏,一會又是另一種節奏(根據我的想像,首先聽到四個疊聲的等長的八分音符,然後是一個疊聲的八分音符瘋狂地沖到一個黑色的八分音符上去)。這聲響使我那失眠的離心力動彈不得,對失眠施加了相反的壓力,將我保持在平衡之中。我一動不動以及以後我的睡意來臨,我都感到與那壓力密切相關,那種清新的印象與在大自然和生活的懷抱中有一股強大的力量作警戒,因而得到安息所給予我的印象完全相同,好象我在一瞬間得以化身為某種魚類在大海中安睡,睡意朦朧中被水流和浪濤蕩來蕩去,或者化成一隻鷹,仰臥在暴風雨這唯一的支柱上。

  和煮雞蛋、帶插圖的報紙、紙牌、船在其中拼命開動卻不前進的河流一樣,日出也是長途鐵路旅行的伴隨物。我正在清點前幾分鐘充斥我的腦際的想法,以便意識到我剛才是不是睡著了(是確實沒有把握才叫我提出這個問題自問,可是就是這個「沒有把握」正在向我提供一個肯定的回答),就在這時,在窗玻璃裡,一小塊暗色的小樹林上方,我看見了幾片有凹邊的雲朵,那毛茸茸的邊緣為玫瑰色;固定成形,死去一般,再也不會改變,有如點染鳥翼羽毛的玫瑰色,那羽翼也就化成了粉紅,有如畫家隨興所至將之置於畫面上的粉畫。但是我感到與之相反,這片色彩既不是毫無生氣,也不是興之所至,而是必不可少和蓬勃的生機。瞬間,這色彩後面,光線蓄積起來,堆積起來。這色彩越來越深,天空變成一片肉紅。我將雙眼緊貼在玻璃上,儘量看清楚些,因為我感覺到這與大自然的深邃存在緊密相關。可是鐵路方向改變,列車拐彎了,窗框裡的晨景為夜色籠罩的一村莊所代替。小村的屋頂為月白色,在仍然鑲滿星斗的天空下,髒汙的洗衣池①有如夜色下不透明的螺鈿。我正為失去那片玫瑰色的天空而惋惜,就在這時,我在對面的窗子裡再度望見了它,但這一次是紅色的。鐵路又拐了第二個彎,這片天空又拋棄了對面的窗子。結果我就將時間花在從這一面窗奔向那一面窗之中,為的是將我這美妙的、火紅的、三心二意的清晨斷斷續續的片斷連接起來,將畫面裝裱起來,以便有一個全景和連續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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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國農村多有公共的、露天的供村婦洗衣的地方,稱為洗衣池。

  景色變成地勢起伏,更加陡峭,列車停在兩座山之間的一個小站上。峽谷之底,急流岸邊,只能看見守道口人的一所小屋,它陷進水中,那河水就緊貼窗下流過。如果一個人可以是土地的產物,人們從他身上可以品嘗到土地獨特的風韻,一個村姑就更其如此。我在梅塞格利絲那邊魯森維爾森林中獨自漫步時,是多麼希望看見一個村姑出現在我面前啊!我希望的,大概就是這個高個子姑娘。我看見她從這座小屋中走出來,背著一罐牛奶,沿著初升的太陽照亮的小路。向車站走來。在高山峻嶺遮斷了世界其餘部分的山谷中,除了這些只停留一小會的列車,她大概從來沒有在別處見到任何人。她沿著車廂走來,向幾位已經醒過來的旅客出售牛奶咖啡。晨光映紅了她的面龐,她的臉比粉紅的天空還要鮮豔。面對著她,我再次感受到生活的欲望。每當我們重又意識到美與幸福的時候,這種生活欲望就在我們心中再次萌生出來。我們總是忘記美和幸福是單獨存在的,在我們的頭腦中總是用某一約定俗成的類型來代替,而這個類型是我們從討我們喜歡的各個不同面龐之中、從我們領略過的快樂中找一個平均數而形成的。我們只有抽象的形象,而這些形象是死氣沉沉的,沉悶乏味的,因為它們恰巧沒有一件新鮮的與我們領略過的不同的事物的品性,這正是美與幸福所特有的品性。於是我們對生活作出悲歡的判斷,我們還以為這是正確的,因為我們以為已經把美和幸福打到裡面去了,實際上我們忽略了這兩樣東西並且用一些中和物來代替它們,而在這種中和物中連美和幸福的一個原子也沒有。一個文人,人們向他談一部新出的「好書」,他還沒聽就先生厭倦打起哈欠來,情形就是如此。因為他想像的是所有他讀過的好書的綜合,而一本好書是與眾不同的,無法預見的,並不是由前面的所有傑作的總和構成的,而是由某種東西構成的,完全吸收前面的那一總和又絕不足以叫人找到這種東西,因為正好是在它之外。剛才感到厭倦的那個文人,一旦接觸到這部新作,立刻會感到自己對這本書所描寫的現實頗有興趣。這位美麗的姑娘立即使我品味到某種幸福(唯一的,總是與眾不同的,只有在這種形式下我們才能品味到幸福的滋味),一種生活在她身邊可能會實現的幸福。這位美麗的姑娘也是如此,她與我一個人獨處時頭腦中描繪出的美貌模式毫無共同之處。但是這裡在很大程度上又有一個習慣的短暫中止在起作用。我使賣牛奶的女郎受益于我的全部存在,是渴望品嘗強烈享受、站在她對面的我。平時我們總是將我們的存在壓縮到最低限度來生活。我們的大部分能力停留在睡眠狀態,因為這些能力依憑著習慣,習慣知道要做什麼,習慣不需要能力。但是在這旅途的早晨,我生活的老習慣中斷了,時間、地點改變了,就使得各種能力必須出來。我的習慣是經常在家,不早起。這個習慣現在不在了,我的各種能力就全都跑過來以代替習慣,而且各種能力之間還要比比誰有幹勁,象波濤一樣,全都升高到非同尋常的同一水平——從最卑劣到最高尚,從呼吸、食欲、血液循環到感受,到想像。在我叫自己相信這個少女與任何其它女子都不同的時候,我不知道是這些地方優美的田園景色為她增加了魅力,還是她使這些地方產生了魅力。只要我能一小時一小時地將生命與她一起度過,陪伴她一直走到急流那裡,奶牛那裡,列車旁,一直在她身邊,感到她瞭解我,在她的心裡有我的位置,那我會覺得生活該是多麼甜蜜!她會教我領略鄉村生活和晨曦初現的魅力。我向她招招手,叫她給我送牛奶咖啡來。我需要她注意到我。她沒有看見我。我叫她。在她那高大的身軀之上,她的面龐是那樣粉紅、那樣閃著金光,似乎別人是透過燈火照亮的彩繪大玻璃窗在看她。她回過頭,朝我這邊走來,她的面龐越來越寬闊,有如可以固定在那裡的一輪紅日,我簡直無法將目光從她的面龐上移開。這面龐似乎會向你接近,一直會走到你身邊,任憑你貼近觀看,那火紅與金光會使你頭暈目眩。她向我投過機靈的一瞥。就在這時,列車員關上車門,列車開動了。我看見她離開車站,重又踏上小徑。現在天已大亮:我正遠離黎明而去。不論我的興奮是由這姑娘激發出來的,抑或相反我置身於她的身旁所領略的大部分快樂是我的激動心情所引起,總而言之,她與我的快樂是那樣渾成一體,以至我要與她重見的欲望首先是精神上嚮往著不要使這種興奮狀態完全消失,不要永遠與參與其事的那個人分離,哪怕她自己並不知曉。不僅因為這種狀態是多麼令人愉快,而且特別是(就象一根繩子拉得更緊會發出一種聲響,或一根綴線更快地振動會產生另一種顏色一樣)它使我看到的事物產生了另一種色調,它將我作為演員帶進了一個陌生而又更加無比有趣的世界。列車加速前進,我仍然依稀望見那個美麗的姑娘,她就象與我熟悉的生活完全不同的另一種生活的一部分,一條帶子將我的生活與她隔開。在那另一種生活中,事物喚起的感覺再也不相同,現在從那種生活裡走出來,就好像自己要死掉一樣。為了能享受到至少感到自己與那種生活相聯的溫馨,大概只要我住在小站附近就可以每天早晨向這位村姑買牛奶咖啡了。可歎!我向另外一種生活越來越快地走去,而她將再也不會出現在這種生活裡!我設想著種種計劃,好讓我有一天再乘坐這同一列車,再在這同一車站停留,只有這樣我才能勉強接受那另外一種生活。設想這種種計劃同時還有一個好處,便是給我們那唯利是圖的、活躍的、實用的、機械的、懶惰的、離心的精神狀態提供了養料。我們的大腦確是這種狀態,因為當需要作出努力,以便普遍地、不圖個人利害地去加深我們有過的愉快印象時,我們的大腦往往喜歡避開這種努力。另一方面我們又希望繼續想著這甜美的印象,大腦就寧願從未來的角度對此作出設想,巧妙地為這甜美印象的再生準備時機。這對於理解那美好時刻的精髓絲毫無補,卻免了我們費心勞神在自己內心重溫一時刻的辛苦,使我們指望再度從外界得到這種愉快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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