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一三一


  為了避免旅行可能造成我氣悶發作,醫生建議我在動身時稍微多喝些啤酒或白蘭地,以便處於他稱之為「欣快」的狀態,在這種狀態中,神經系統短時間不那麼脆弱。是不是照醫生的建議辦,我還拿不定主意。但我至少希望,一旦我下定決心那麼做,我的外祖母能承認我自己擁有這種權利和理智。所以我談起這件事,似乎我的猶豫不決只在我到什麼地點去喝酒的問題上,是在冷餐部還是酒吧車廂。我看到外祖母臉上現出責備、甚至根本對此不予考慮的表情。一見這種表情,我突然下定了決心非去喝酒不可,既然口頭宣佈未獲得無異議通過,要證明我是自由的,實施這一行動變成了必不可少。我大叫起來:

  「怎麼?我病得多麼厲害,你是知道的!醫生對我說的話,你是知道的!可是你倒這麼勸我!」

  待我向外祖母將我身體不適的情形解釋完,她現出那麼歉疚、善良的神情,回答我說:「那就快去買啤酒或者白酒吧,既然這對你會有好處。」我聽了立刻撲到她的懷裡,在她的臉上印滿了親吻。我去酒吧車廂喝了過量的酒,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我感到,如果不這樣,我的病會劇烈發作,那樣她會最難過不過的。到了第一站,我又上車回到我們那個車廂,我對外祖母說,我多麼高興到巴爾貝克去,我感到一切都會順利,我內心感到會很快習慣與母親遠離,這趟車很舒服,酒吧老闆和雇員都那麼熱情,我真願意經常來往於這條線上,以便有可能再和他們見面。對於所有這些好消息,我的外祖母卻沒有表現出我那樣的興高采烈。她有意避開我的目光回答我說:「可能你該想辦法睡一會了。」並且將目光轉向窗戶。我們已經放下了窗簾,可是窗簾逮不住整個玻璃窗框,所以太陽能將在林中空地上小憩的溫和而又懶洋洋的光線投射在車廂門打蠟橡木上和靠椅的罩子上(比起鐵路局掛在車廂高處的廣告來,這似乎是對與大自然渾成一體的生活更有說服力得多的一則廣告,車廂裡的廣告掛得太高,是什麼地方的風景,我無法看清那地名)。

  外祖母以為我閉上了眼睛,可我看見她透過她那帶大圓點的面紗,不時向我投過一瞥,然後又將目光收回,然後再反復下去,就像一個人為了養成習慣,極力在進行困難的操練一般。

  於是我與她談起話來,不過似乎這並不使她開心。不管怎樣,對我來說,我自己的聲音使我感到快樂,同樣,我的身體最令人覺察不到的、最內在的活動使我感到快樂。所以,我儘量使之持續下去,任憑我講話的每一個抑揚頓挫長時間停留在字眼上,我感覺到我的每一目光都確確實實位於它落下去的地方,並在那裡停留得超過慣常的時間。

  「好了,休息吧!」外祖母對我說,「睡不著的話,就看看書!」

  說著她遞給我一本塞維尼夫人的著作。我打開書,她自己則沉醉在《博澤讓夫人回憶錄》①之中。每次旅行時,她非帶這兩位女作家的書不可。這是她偏愛的兩個作者。這時,我有意保持頭部不動,一旦取了某種姿勢,就保持這種姿勢不變,從中感受到很大的快樂。我手擎著塞維尼夫人的著作,並不打開,也不垂下目光去看書,在我的目光前面,只有藍色的窗簾。我凝望著窗簾,覺得真是美妙無窮,這時如果有誰想叫我將注意力從這上面轉移過去,我肯定不予置理。我似乎覺得那窗簾的藍色並非由於其美,而是由於它生機勃勃,正在把自我出生直到我終於將酒吞下去,那酒也開始起作用為止這期間在我眼前出現過的一切色彩全部隱去,以致與這窗簾的藍色相比,其餘的色彩對我來說全都黯淡無光,毫無意義。那些先天盲人,很晚才給他們實行手術,他們終於看見了顏色,當初他們生活其中的黑暗世界想必就是這樣的。一位上了年紀的雇員來查我們的車票。他身著制服上裝,金屬鈕扣閃耀著銀色的光芒,又使我著迷。我真想請他在我們身旁坐一坐。可是他到另一車廂去了。於是我懷著眷戀的心情想到鐵路工人的生活,他們的全部時間都在鐵路上度過,大概沒有一天不看見這個上了年紀的雇員吧!凝視藍窗簾,感覺到我的嘴半張半合所感受到的快樂,程度終於開始降低。我想動一動。我活動活動。我打開外祖母遞給我的那本書,能夠將注意力固定在我這裡那裡挑選的頁數上了。我一邊看書,一邊感到對塞維尼夫人越來越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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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書名為作者所虛構,並不存在,很可能來源於布瓦涅伯爵夫人回憶錄。普魯斯特曾就布瓦涅伯爵夫人回憶錄寫過一篇文章,發表於1907年。

  千萬不要為一些純屬表面的特點所蒙蔽,這些地方與時代、與沙龍生活相關。正是這些地方使一些人以為只要他們說了諸如「叫我好了,我的好人兒!」或「我看這位伯爵很有風趣」,或者「翻動割下來的牧草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事情」①這類的話,他們就形成了自己的塞維尼形象。已經有德·西米阿納夫人②的先例為證,她因為自己寫了諸如「德·拉布裡先生健康極佳,先生,聽到他死亡的消息,他完全受得住」③或「噢,親愛的侯爵,您的信多麼叫我喜歡!有什麼辦法能不回信呢?」④或者什麼「先生,似乎您欠著我一封回信,我欠您幾鼻煙壺的香檸檬。我剛還清了八封信的債,馬上又有別的信要來了……這大地從來產量沒這麼高過。看上去是為討您喜歡」⑤。此類的句子,就自以為與她的外祖母很相象了。而且她也用這種體例寫信談放血,檸檬等等等等⑥,自以為這就是塞維尼夫人的書信。但是我的外祖母是從內在的東西,從作者對家人的熱愛,對大自然的熱愛來接近塞維尼夫人的,她教我喜歡塞維尼夫人真正的美妙之處,那與上述的例子毫不相關。我即將在巴爾貝克遇到一位畫家,他叫埃爾斯蒂爾⑦,對於我的審美觀有非常深刻的影響。塞維尼夫人與這位畫家是屬￿同一家族的偉大藝術家,因此她作品中的美此後不久便給我留下更深的印象。我在巴爾貝克意識到,她向我們展示事物的方式與埃爾斯蒂爾是相同的,是按照我們感知的順序,而不是首先就以其起因來解釋事物。那天下午,在那節車廂裡,我反復讀著出現了月光的那封信時,已經心花怒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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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句見於1671年7月22日塞維尼夫人寫給庫朗日的書信,當時被人認為極有風趣,爭相傳誦。
  ②德·西米阿納夫人(1674—1737),是塞維尼夫人的外孫女,閨名波林娜—阿黛瑪爾·德·蒙德依·德·格裡尼昂,1695年嫁給路易·德·西米阿納。她同意出版外祖母的信並親自參加編纂,但出於某些顧慮,將她母親的信大部分都毀掉了。她本人的書信於1773年發表。
  ③此句出於1735年3月15日致德·埃裡古爾函。
  ④此句出於1734年3月8日致高蒙侯爵函。
  ⑤此句出於1735年2月3日致德·埃裡古爾函。
  ⑥(前)談放血的信為1734年11月17日;談檸檬的信有二,1735年1月13日和1月15日,這幾封信都是寫給德·埃裡古爾的。
  ⑦埃爾斯蒂爾的名字第一次在本書中出現。在《斯萬之戀》中,這個畫家以比施的名字出現。埃爾斯蒂爾的原型基本上是惠斯勒。1898年奧朗多夫書店出版的一本小說《亡人的太陽》中有一位畫家,名字也叫尼爾·埃爾斯蒂爾。


  我無法抗拒這種誘惑,我戴上帽子,穿上顏色鮮豔的上衣,其實並非必需如此。我來到網球場上,那裡的空氣非常溫馨,與我臥房一樣。我看到千百種莫名其妙的東西,著白衣黑衣的修道士,數位著灰衣和白衣的修女,散亂各處的內衣,挺直身體緊靠大樹躲起來的男子……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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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塞維尼夫人1680年6月12日致格裡尼昂夫人函片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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