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一二三


  我也一樣應該告辭回家了,雖然還沒有品嘗菊花這些鮮豔斑斕的外殼所蘊藏的冬天的樂趣。樂趣尚未來到,而斯萬夫人似乎不再等待什麼了。她任僕人收拾茶具,仿佛在宣佈:「關門了!」她終於開口說:「真的,您也要走?那好吧,再見。」即使我留下來,也就未必能體會到這陌生的樂趣,而原因不僅僅在於我的憂鬱,也就是說這種樂趣並不存在於迅速導致告辭時刻的那條時間的老路上,而是存在於我所不知的一條小路上,我本該拐彎進去才對。不過,我的拜訪至少已經達到目的,希爾貝特會知道她不在家時我來看過她父母,還會知道,用戈達爾夫人的話說,我「一上來,從一開始就征服了維爾迪蘭夫人」(醫生夫人從未見過維爾迪蘭夫人如此「殷勤討好」,還說「你們大概天生有緣份」)。希爾貝特將知道我曾恰如其分地、懷著深情談起她,她將知道我們不見面我仍然能生活下去,而她最近對我的厭嫌,在我看來,正是因為她認為我沒有這個能力。我曾對斯萬夫人說我不能再見希爾貝特。我這樣說,仿佛我決心永遠不再見她。我要給她寫的信也表達同樣的意思。但是,為了給自己鼓氣,我要求自己作最後的、短暫幾天的努力。我對自己說:「我這是最後一次拒絕她的約會。我將接受下一次約會。」為了減少這種分離的痛苦,我不把它看作是永久分離,雖然我感到它將是永久的。

  這一年的元旦對我十分痛苦。當您不幸時,無論是有意義的日子還是紀念日,一切都會令你痛苦。然而,如果你失去了親愛者,那麼,痛苦僅僅來源於強烈的今昔對比,而我的痛苦則不然,它夾雜著未表明的希望:希爾貝特其實只盼著我主動和解,見我沒有採取主動,她便利用元旦給我寫信:「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愛上你了,你來吧,我們可以開誠佈公地談談,見不到你我簡直無法生活。」從舊年的歲末起,我就認為這樣一封信完全可能,也許並非如此,但是我對它的渴望和需要足以使我認為它完全可能。士兵在被打死以前,小偷在被抓獲以前,或者一般來說,人在死前,都相信自己還有一段可以無限延長的時間,它好比是護身符,使個人——有時是民族——避免對危險的恐懼(而並非避免危險),實際上使他們不相信確實存在危險,因此,在某些情況下,他們不需要勇氣便能面對危險。這同一類型的毫無根據的信念支持著戀人,使他寄希望於和解,寄希望于來信。其實,只要我不再盼望信,我就不會再等待了。儘管你知道你還愛著的女人對你無動於衷,你卻仍然賦予她一系列想法——即使是冷淡的想法——賦予她表達這些想法的意圖,賦予她複雜的內心生活(你在她的內心中時時引起反感,但時時引起注意)。對希爾貝特在元旦這一天的感覺,我在後來幾年的元旦日都有切身體會,那時,我根本不理睬她對我是專注還是沉默,是熱情還是冷淡,我不會想,甚至不可能想到去尋求對我不復存在的問題的答案。我們戀愛時,愛情如此龐大以致我們自己容納不了,它向被愛者輻射,觸及她的表層,被截阻,被迫返回到起點,我們本人感情的這種回彈被我們誤認為對方的感情,回彈比發射更令我們著迷,因為我們看不出這愛情來自我們本人。

  元旦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去,希爾貝特的信沒有來。那幾天我收到幾張遲發的或者被繁忙的郵局延誤的賀年卡,所以在元月三號和四號,我仍然盼望她的信,不過希望越來越微弱。後來幾天裡,我哭了許多次。這是因為,我放棄希爾貝特並不如我想像的那樣出自真心誠意,我一直盼望在新年收到她的信,眼前這個希望破滅了,而我又來不及準備另一個希望,我像服完了一小瓶嗎啡而手頭又沒有第二瓶嗎啡的病人一樣痛苦異常。但是也可以有另一種解釋,而這兩種解釋並不相互排斥,因為同一種感情有時包括相反的因素,那就是在我的內心中,對希爾貝特來信所抱的希望曾使她的形象離我更近,當初我急於見她,我如何見到她,她如何待我,凡此種種所引起的激情曾再次湧上心頭。立即和解的可能性否定了順從——其巨大力量往往不被我們察覺。人們對神經衰弱的病人說,只要他們躺在床上不看信不讀報,他們便會逐漸安靜下來,然而病人卻不相信,認為這種生活方式只會更刺激他們的神經,同樣,戀人們從相反的心理狀態來觀察「放棄」,在未真正付諸實行以前,他們也不會相信「放棄」會具有裨益身心的威力。

  由於我心跳過速,人們叫我減少咖啡因的劑量,我減量以後,劇烈心跳果然停止,於是我開始懷疑:與希爾貝特近乎絕交時我所感到的焦慮莫非是由咖啡因所引起的?而每當這種焦慮重現時,我總以為是因為我看不見希爾貝特,或者(偶爾與她相遇)看見她冷冷的面孔而感到痛苦。不過,如果說這藥才是痛苦的根源,而我的想像力進行了錯誤解釋的話(這也不必大驚小怪,因為情人們最沉重的精神痛苦往往是由和他們同居的女人的生理習慣所引起的),那麼它仿佛是使特裡斯多和綺瑟①飲後長久相愛的藥酒。咖啡因的減量雖然立即使我身體好轉,但並未消除我的憂鬱。如果說這帶毒性的藥沒有創造憂鬱,至少它曾使憂鬱更為尖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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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特裡斯多和綺瑟是十二世紀法國民間傳奇中的兩個人物,他倆因誤喝藥酒永生相愛,並受迫害。

  快到一月中旬,我對新年來信的希望破滅,失望所引起的附加的痛苦稍稍有所緩解,然而,「節日」前的悲傷又捲土重來。它之所以十分殘酷,是因為我就是這個悲傷的製造者,有意識的、自願的、無情的、有耐心的製造者。希爾貝特和我的關係是我唯一珍惜的東西,而我卻不遺餘力地破壞它,用長期不來往的辦法逐漸製造我的冷漠(並非她的冷漠,但實際上是一回事)。我不斷地、竭盡全力地使我身上愛戀希爾貝特的那個我進行殘酷的慢性自殺,而我清楚地意識到我此刻的行為及將來的後果。我不僅知道再過一段時間我將不再愛希爾貝特,還知道她將為此感到遺憾,她會想方設法和我見面,但都和今天一樣不能如願以償,並不是因為我太愛她,而是因為我肯定會愛上另一個女人,我將長時間地渴望她,等待她,不肯騰出一秒鐘來和希爾貝特見面,因為希爾貝特對我將毫無意義。毫無疑問,就在此刻(我已決心不見她,除非她正式要求解釋,或者表白全部愛情,而這是決不會發生的),我已失去希爾貝特,但我卻更愛她(我比去年更強烈地感到她對我是多麼重要,去年的每天下午,我都能如願以償地和她在一起,以為我們的友誼不受任何威脅)。毫無疑問,此刻我憎惡這個念頭:有一天我會對另一個女人產生同樣的感情。這念頭從我這裡奪去的不僅僅是希爾貝特,還有我的愛情和痛苦,而我是在愛情和痛苦之中,在眼淚中努力確定希爾貝特的意義的,現在卻必須承認這愛情和痛苦並非她所專有,它們遲早會獻給另一個女人。因此——這至少是我當時的想法——我們永遠超然於具體對象之外,當我們戀愛時,我們感到愛情上並未刻著具體對象的名字,它在將來,在過去,都可能為另一個女人(而不是這個女人)誕生:而當我們不戀愛時,我們以明哲的態度對待愛情中的矛盾,我們隨興所至地高談闊論,但我們並不體驗愛情,因此並不認識它,因為對愛情的認識具有間歇性,感情一出現,認識即消亡。我將不再愛希爾貝特,我的痛苦讓我隱約窺見我的想像力所看不到的未來,當然,此刻還來得及向希爾貝特發出警告,告訴她這個未來正逐漸成形,告訴她它的來臨是迫近的,甚至無法避免的——如果她希爾貝特不來協助我對那尚在萌芽狀態的未來的冷漠進行摧毀的話。多少次我想像給希爾貝特寫信,或者跑去對她說:「請注意,我已作出決定。此刻是我最後一次努力。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很快我就不再愛你了!」可這又何必呢?我有什麼權利責備希爾貝特無動於衷呢?我自己不是對除她以外的一切無動於衷,而並不引咎自責嗎?最後一次!對我來說,這是天大的事,因為我愛希爾貝特。但是對她來說,這就好像是友人在移居國外以前寫信要求來訪一樣,而我們往往予以拒絕(仿佛拒絕愛我們的討厭女人),因為我們在盼望快樂。我們每天所支配的時間具有彈性,我們所體驗的熱情使它膨脹,我們所引起的熱情使它收縮,而習慣將它填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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