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一二四


  此外,即使我對希爾貝特講,她也聽不懂。我們說話時,總以為聽話者是我們自己的耳朵,自己的腦子。我的話語仿佛穿過暴雨的活動水簾才到達希爾貝特那裡,拐彎抹角,面目全非,僅僅是可笑的聲音,而再無任何含義。人們借話語所表達的真理並不具有不可抗拒的確鑿性,它不能立即使人信服,必須經過一段時間真理才能在話語中完全成形。例如,在論戰中,某人不顧種種論據證據,將對立面的理論斥為叛逆,但是後來他卻皈依了這個最初被他憎惡的信念,而原先徒勞傳播這個信念的人卻不再相信它。又例如一部傑作,對於高聲朗誦的崇拜者來說,它當然是傳世之作,無需證明,而聽者卻認為它毫無意義或者平庸無奇,但後來聽者也承認這是傑作,可惜為時太晚,作者已無法知道。同樣,在愛情上,不論你做什麼,障礙決不會被絕望者從外部摧毀;只有當你對它們不再感興趣時,它們才會從另一方面,被不愛你的女人的內心力量所推倒;昔日你試圖推倒但總不成功,如今它卻突然倒坍,但對你已毫無意義。如果我將自己未來的冷漠及其防止辦法告訴希爾貝特,她會以為我這樣做表明我對她的愛情和需求超過她的估計,因此她更討厭和我見面。確實,正是愛情使我比她更清楚地預見到這個愛情的結束,因為我連續處於前後矛盾的精神狀態。我本來可以通過寫信或見面對希爾貝特發出這個警告,因為這段時間說明我並非須臾離不了她,並且向她證明沒有她我也能活下去。不巧的是,某些人,不知出於好意還是惡意,向她說起我,而那口氣使她認為是我央求他們這樣做的。每當我得知戈達爾、我母親、甚至諾布瓦先生用笨拙的話語破壞我剛剛作出的犧牲,踐踏我的克制態度所獲得的結果時(他們使她誤認為我不再保持克制),我感到雙倍的氣惱。首先,我那用心良苦又卓有成效的回避必須從頭開始,因為那些討厭的人在我背後破壞了我的努力,使我前功盡棄。不僅如此,我和希爾貝特見面的愉快也會減色,因為她不再認為我在體面地順從,而認為我暗中活動,以謀求她不屑於賞賜的會晤。我詛咒人們這種無聊已極的閒言碎語,他們往往在關鍵時刻深深地傷害我們,而並無使壞或幫忙之意。他們什麼也不想,為說話而說話。有時是因為我們未能對他們保持沉默,而他們的嘴又不緊(和我們一樣)。當然,在摧毀愛情的這項殘酷工程中,他們的作用遠遠比不上兩個人——這兩人往往在一切即將圓滿解決時使一切付之東流,其中一人出於過度的善意,另一人出於過度的惡意,而我們並不像怨恨不識時務的戈達爾之流一樣怨恨這兩個人,因為第二位是我們所愛的人,第一位是我們自己。

  每次拜訪斯萬夫人,她總邀請我和女兒一道喝午茶,而且叫我直接給她女兒回信,因此,我常常給希爾貝特寫信,在信中我沒有選用我認為最有說服力的詞句,而僅為我的眼淚尋找最溫柔的河床,因為遺憾和欲望一樣,並不試圖自我分析,只要求自我滿足。當一個人戀愛時,他的時間不是用來弄明白他的愛情是怎麼回事,而是用來促成明天的約會。當他放棄愛情時,他不試圖理解自己的悲傷,而是試圖向引起這種悲傷的女人獻上他認為最動人的話語。他說的是他認為有必要講的,而對方不會理解的話,他在為自己說話。我寫道:「我原先以為這決不可能,唉!看來這並非十分困難。」我還說:「也許我再不見你了。」我的話避免冷淡(她會認為那是矯揉造作),但當我寫下這些話時,我在流淚,因為我感到它們表達的不是我可能相信的事,而是實際上即將發生的事。下一次她托人要求和我見面時,我也會像這次一樣鼓足勇氣不讓步,這樣一來,經過一次又一次的拒絕,我會逐漸達到因長久不見面而不想見面的狀態。我流淚,但是我有勇氣(而且感到愉快)犧牲和她相會的幸福,以求有朝一日吸引她,然而,到了那一天,吸引不吸引她對我來說已無關緊要了。我假定——儘管不太可能——此刻她在愛我,正如我最後那次拜訪她時她說的那樣,我假定她的厭倦情緒不是出於對我的厭煩,而是出於嫉妒的敏感性,出於和我相似的虛假的冷漠,這種假定僅僅使我的決定不那麼殘酷。我想像在幾年以後,當我們彼此相忘時,我回顧往事,對她說我此刻寫的信沒有一個字是真的,她會回答:「怎麼,你當時愛著我?你知道我多麼盼望這封信,多麼盼望和你見面,這封信使我哭得多傷心!」我從她母親家一回來便動手寫信,雖然我想到我可能正在製造誤會,但這個想法,由於它帶來的憂愁,也由於它帶來的愉快(我想像希爾貝特愛著我),促使我把信寫下去。

  當斯萬夫人的「茶會」結束,客人們告辭時,我腦子裡想的是如何給她女兒寫信,而戈達爾夫人想的卻完全是另一種事情。她「巡視」一番,毫無例外地向斯萬夫人讚揚客廳的新家具,醒目的新「添置品」,在其中發現奧黛特在拉貝魯絲街的前寓所裡某幾件東西(雖然為數極少),特別是她的吉祥物——寶石雕成的動物。

  斯萬夫人從一位受她敬重的朋友那裡學到了「過時」一詞,它打開(新的眼界,因為它所指的恰恰是幾年以前她認為「時髦」的東西,因此這些東西便統統隱退,與曾作為菊花支撐的金色格子架、許多希魯商店的糖果盒,以及印有花飾的信紙堆在一起(還不算裝飾壁爐板的硬紙錢幣,早在她認識斯萬以前,一位頗有修養的男人就勸她將它們收起來)。此外,在這些暗色牆壁(與斯萬夫人稍後的白色客廳完全不同)的房間中,在這種藝術氣質的紊亂和畫室般的雜亂中,遠東風格在十八世紀風格的進逼下節節敗退,斯萬夫人為了使我更「舒服」而拍打的椅凳上繡的是路易十五式的花束,而不再是中國龍。她經常呆在房間裡,她說:「我很喜歡這間房,常常使用它。我不能生活在懷有敵意的、陳腐的東西中間。在這裡我才能工作。」(她並未說明是畫畫還是寫書;當時那些不願無所事事,想有點作為的女人開始對寫書感興趣)。她的周圍都是薩克森瓷器(她說這個字時帶英國音,她喜歡這種瓷器,甚至不論談到什麼都說:這真漂亮,就像薩克森瓷器上的花)。她愛惜它們,甚過往日的瓷雕像和瓷花盆,唯恐無知的僕人碰壞它們。他們那無知的手常使她惶惶不安,使她大發雷霆,而斯萬這位如此溫順和彬彬有禮的主人,竟目睹妻子吵吵嚷嚷而毫無反感。清醒地看到缺點,這絲毫無損於愛情,而是相反,使缺點更為可愛。如今,奧黛特在接待熟朋友時不再穿日本睡袍了,而是穿色彩鮮豔的皺絲浴袍,她用手撫摸胸前那花紋圖案中的泡沫,她浸泡在其中,悠然自得,隨心嬉戲,她的皮膚如此清涼,呼吸如此深沉,仿佛絲袍在她眼中並非像佈景一樣的裝飾品,而是滿足她對容貌和衛生的苛求的,如tub(澡盆)和footing(散步)一樣的必需品。她常說她寧可沒有麵包,也不能沒有藝術和清潔,她常說,如果《蒙娜麗莎》被燒毀,那會比「大量」朋友被燒死使她更為悲痛。這些理論在她的朋友們看來似乎荒謬絕倫,但卻使她顯得出眾,因而引起比利時大臣每週一次的來訪。如果以她為太陽的這個小世界的人們得知她在別處,例如在維爾迪蘭家,被認為是蠢女人的話,一定會大驚失色。由於頭腦靈活,斯萬夫人更喜歡和男人來往,而不大喜歡和女人來往。當她評論女人時,總是從風流女人的角度出發,挑剔她們身上不受男人欣賞的地方,體型粗笨哪,面色難看哪,盡寫錯字哪,腿上汗毛太重哪,氣味難聞哪,眉毛是假的哪,不一而足。相反,對曾寬厚待她的某個女人,她便不那麼尖刻,特別是當這女人生活不幸時。她巧妙地為這女人辯護說:「人們對她未免太不公平了。我敢保證她是個好人。」

  如果戈達爾夫人以及克雷西夫人舊日的朋友長時間沒見到奧黛特,那麼他們一定很難認出奧黛特客廳的擺設,甚至很難認出奧黛特本人。她看上去比以前年輕許多!當然,這一方面是因為她發胖了,既然身體更健康,顯得那麼神色安祥,精神飽滿、容光煥發。另一方面是由於她的新髮型,光滑平整的頭髮增加了面部的寬度,玫瑰色的粉使臉更有神采,昔日那棱角過於鮮明的眼瞼和側面現在似乎柔和多了。這種變化的另一個原因如下:奧黛特到了中年,終於發現或者說發明她自己的獨特面貌,某種永恆的「性格」,某種「美的類型」,於是她在那不協調的面部輪廓上——它曾被飄忽不定、軟弱無能的肉體所左右,最輕微的疲勞使它在霎那之間長了好幾歲,仿佛是暫時的衰老,因此,長久以來,它根據她的心情和面色而向她提供一個零散的、易變的、無定形的、迷人的臉——貼上這個固定的臉式,仿佛是永不衰退的青春。

  斯萬的房間裡沒有別人給他妻子拍的那些漂亮照片,儘管她在照片上的穿戴各不相同,但那神秘和勝利的表情仍能使人們認出她那洋洋得意的身影和面龐。他房間裡只有一幅十分簡單的老式照片,它攝於奧黛特貼上固定臉式以前,因此她的青春和美貌似乎尚未存在,尚未被她發現。然而,斯萬忠實於另一種觀念,或者說他恢復原有的觀念,他在這位處於走動和靜止之間的、臉色疲憊、目光沉思的瘦弱少婦身上所欣賞的是波提切利式的美。確實,他仍然喜歡在妻子身上看到波提切利的畫中人。奧黛特卻相反,她不是極力突出,而是彌補和掩飾她身上那些她所不喜歡的東西,它們在藝術家看來可能正是她的「性格」,而她作為女人,認為這是缺點,甚至不願意別人提起這位畫家。斯萬有一條精美的、藍色和粉紅色的東方披巾,當初他買下來是因為《聖母讚歌》①中的聖母也戴這樣一條披巾,但是斯萬夫人從不肯戴它。只有一次她聽任丈夫為她訂做一套衣服,上面飾滿了雛菊、矢車菊、勿忘草、風鈴草,和《春》②一模一樣。有時,傍晚時分她感到疲乏,斯萬便低聲叫我看她那雙沉思的手,它們那無意識的姿勢就像聖母在聖書上寫字(那裡已經寫著《聖母讚歌》)以前往天使端著的墨水瓶裡蘸墨水的姿勢一樣靈巧而稍稍不安。但是斯萬接著說:「您千萬別告訴她,她要知道了准會改變姿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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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波提切利的作品。
  ②波提切利的壁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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