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
一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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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萬夫人的女友們看到維爾迪蘭夫人來訪十分詫異,因為在她們的想像中,維爾迪蘭夫人與她高朋滿座(永遠是小集團)的客廳是無法分開的,而此刻她們驚奇地看到,在這位作為客人的「女主人」身上,在她那張安樂椅上,竟重現、凝聚、濃縮了整個小集團,她裹在一件和這間客廳牆上掛的白色皮毛同樣毛茸茸的鷈皮大衣裡,仿佛是客廳中的客廳。膽怯的女客唯恐打擾主人,起身告辭,並且用複數人稱說:「奧黛特,我們先走了。」就仿佛人們在探視剛能行走的病人時採用複數人稱說話,以暗示別讓病人過度疲勞。人們羡慕戈達爾夫人,因為「女主人」稱呼她的名字。「我帶您一起走?」維爾迪蘭夫人問戈達爾夫人,她怎能忍受一位信徒不追隨她而獨自留下呢?「這位夫人已經好意要我坐她的車了。」戈達爾夫人回答,她不願意讓人以為她為了討好有名氣的人而將答應乘邦當夫人的三色標誌馬車一事忘在腦後:「我真謝謝你們這些朋友。你們要我乘你們的車,對我這個沒車夫的人來說,真是運氣。」「特別是,」「女主人」回答說(她不敢說得太多,因為她對邦當夫人略有瞭解,而且剛剛邀請她參加每星期三的聚會),「您住得離克雷西夫人那麼遠。啊,我的天,我永遠也不習慣說斯萬夫人。」對小集團這些才智平庸者來說,佯裝不習慣稱斯萬夫人,這也是一種玩笑。維爾迪蘭夫人又說:「我一向習慣于稱克雷西夫人,剛才差一點又說漏嘴。」其實她在對奧黛特說話時故意說錯,而決非差一點說漏嘴了。「奧黛特,您住的地方這樣偏辟,不害怕嗎?晚上回家我會提心吊膽的。再說,這裡又潮濕,對您丈夫的濕疹十分不利。總不致有耗子吧?」「沒有!多可怕呀!」「那就好,這是別人對我說的。我很高興這是謠傳,我這人特別害怕老鼠,都不敢來看您了。再見,親愛的,回頭見,您知道我多麼高興見到您。您不會擺弄菊花。」她一面往外走一面說,斯萬夫人起身送她。「這是日本菊花,您得照日本方式插花。」當「女主人」走了以後,戈達爾夫人大聲說:「我可不同意維爾迪蘭夫人的看法,雖然在一切問題上我都把她當作戒律和先知。奧黛特,只有您能找到這麼漂亮的菊花,用時新的說法,漂亮應用陽性形容詞。」斯萬夫人輕聲回答說:「親愛的維爾迪蘭夫人對別人的花有時不夠友好。」戈達爾夫人為了打斷對「女主人」的批評,便問道:「您去哪家花店?勒梅特爾?那天在勒梅特爾花店前有一株很大的粉色灌木,於是我便做了一件大蠢事。」但她不好意思說出那株灌木的精確價格,只是說:「不易上火」的教授也暴跳如雷,說她瞎花錢。「不,不,除了德巴克以外,我沒有固定的花店。」戈達爾夫人說:「我也一樣,不過我承認我偶爾對它不忠,去拉肖姆花店。」「哈!您拋棄德巴克花店而去拉肖姆花店,我可要去告密了。」奧黛特回答說,儘量顯得風趣,好引導談話。她在自己家中比在小集團中要輕鬆自如得多,她又笑著補充說:「再說,拉肖姆花店的價格驚人,未免太貴了,我覺得實在不像話。」 邦當夫人曾不止一百次地說過她不願意去維爾迪蘭家,此刻卻因受到星期三聚會的邀請而興奮不已,而且盤算著如何才能儘量多去幾次。首先,她不知道維爾迪蘭夫人是容不得任何一次缺席的。其次,邦當夫人屬那種人們不樂於與之交往的女人,這種女人被邀請參加「系列」聚會時往往不是乾脆地赴約(她們不像那些稍稍有空便願意出門的人那樣使主人高興),而是相反地強制自己不去參加第一次和第三次晚會,希望自己的缺席會引起注意;她們只出席第二次和第四次晚會,但如果別人告訴她們第三次晚會將十分精采,那麼她們便將秩序顛倒一下,藉口說「很可惜,上一次她們沒有空」。邦當夫人既是這種人,便盤算在復活節前還有幾個星斯三,她怎樣才能多去一次,而無強加於人之嫌。她想在和戈達爾夫人一同回家的路上得到稍許啟示。「啊!邦當夫人,您站起來了,這種逃跑的信號可真不好。您上星期四沒有來,應該給我補償……來,再坐下,就一會兒。晚飯以前,您總不會再拜訪別人吧!真的,您不想嘗嘗?」斯萬夫人一面遞過點心,一面說:「您知道,這些小玩意味道不壞,雖然看上去不怎麼樣,您嘗嘗,您一定會喜歡的。」戈達爾夫人說:「不,看上去就好吃。奧黛特,您家裡的食品可真豐富。我不用問是在哪裡買的,我知道您總是去雷巴特商店。我得承認,我不像您那樣專一,我常去布內博內商店買小點心和糖果,那裡的冰淇淋可實在不好,而雷巴特商店對冰凍食品,不論是冷凍甜點還是果汁冰糕,都很拿手,我丈夫說,necpluscultra①。」「不過,這些點心是自己家裡做的,您真的不要?」邦當夫人說:「不,要不我就吃不下飯了。不過我再坐片刻,您知道,和您這樣聰明的女人談天是件快事。」「您會覺得我多管閒事,奧黛特,不過我很想知道您對特龍貝夫人那頂大帽子的評價。當然大帽子是目前流行的款式,但是,是不是稍稍過分了?剛才她那頂帽子比起前幾天她來我家戴的帽子,還是小巫見大巫哩。」「哪裡,我可不聰明,」奧黛特帶著理當如此的神氣說,「其實我這人很輕信,人家說什麼我都相信,常常為一點小事傷心發愁。」她影射的是最初因嫁給斯萬這樣的人而痛苦不安,斯萬有自己的生活並和別的女人來往。阿格裡讓特親王聽見她說「我可不聰明」,立刻認為應該加以否定,但卻缺乏敏捷的反應能力。「您胡說什麼呀!」邦當夫人高聲說。「您還不聰明?」親王趕緊抓住這根救命稻草說:「這是什麼話?大概耳朵在騙我吧?」奧黛特說:「真的,我不騙你們,我確實是小市民,容易大驚小怪,滿腦子偏見,坐井觀天,十分無知,」接著她打聽夏呂斯男爵的近況:「您見到親愛的男爵了嗎?」「您算無知?」邦當夫人驚呼道,「那麼,那些官員們,那些只會談論衣著服飾的殿下夫人們又算什麼呢!……對了,夫人,就在上個禮拜,我和公共教育部部長夫人談到《洛亨格林》②。她說:『啊,《洛亨格林》,對了,這是牧羊女遊樂場上一次的表演,據說逗人笑得直不起腰。』我聽了真想給她一記耳光,您瞧瞧,夫人,有什麼辦法,這種話怎不叫人發火。我是個倔人,您是知道的,」接著她又轉臉對我說,「您說呢,先生,我的話有理吧?」「依我說,」戈達爾夫人說,「這情有可原,我們常常被突然的問題弄得措手不及,所以答非所問,這一點我略有體會,因為維爾迪蘭夫人經常這樣讓我們出洋相。」「談到維爾迪蘭夫人,」邦當夫人問戈達爾夫人:「您知道下星期三她家有哪些客人?……我記起來了,對,我們接受了邀請,下星期三去她家。您是不是先到我家吃晚飯?然後我們一同去她家。我獨自去有點膽怯,也不知為什麼,這位尊貴的女士一直使我害怕。」「我可以告訴您,」戈達爾夫人說,「使您害怕的是她的嗓音,這沒辦法,哪會人人都有斯萬夫人那樣好聽的聲音呢?不過,『女主人』這話很對,只要你開口說話,冰雪立刻融化,維爾迪蘭夫人確實很好客,當然我理解您此刻的心情,第一次去陌生地方總是不太自在的。」 「您也來和我們一道吃飯吧,」邦當夫人對斯萬夫人說,「飯後我們一同去維爾迪蘭家,玩維爾迪蘭遊戲,到那裡以後我們三人呆在一邊自己交談,『女主人』會對我瞪眼睛,從此不再邀請我,不過我不在乎。那會使我大大開心咧。」她這番話似乎不太真實,因為她接著又問:「您知道下星期三她家會有哪些客人?聚會都幹些什麼?客人總不致于太多吧?」「我肯定不會去,」奧黛特說,「我們只能在最後那個星期三露露面。如果您願意等到那時……」然而,邦當夫人對這個延期的建議似乎毫無興趣。 -------- ①拉丁文:世界的盡頭;好得不能更好了。 ②《洛亨格林》是瓦格納的三幕歌劇。 一個沙龍的才智價值往往與風雅成反比,然而,既然斯萬認為邦當夫人討人喜歡,那就是說一個人沉淪而被迫與另一類人為伍時,他對他們不再苛求,對他們的才智及其他不再挑剔。如果這一點是真的,那麼,個人和民族一樣,在失去獨立性的同時也失去自己的文化修養,甚至語言。這種容忍態度的後果之一,便是從某個年齡開始,人們越來越喜歡聽別人讚揚和鼓勵自己的才智和氣質,例如,大藝術家不再和具有獨特性的天才交往,而只和學生來往,後者和他的唯一共同語言是他的教條,他們對他唯命是從、頂禮膜拜,又例如,在聚會中某位唯愛情至上的、卓越的男士或女士會認為,那位雖然才智平庸,但話語之間對風流韻事表示理解和贊同的人才是最聰明的人,因為他的話使情人或情婦的情欲本能得到愉快。再以斯萬為例。邦當夫人說,有些沙龍只接待公爵夫人們,真是豈有此理!此時,作為奧黛特的丈夫的斯萬便點頭稱是,要是往日在維爾迪蘭家中,他會對邦當夫人不以為然,而此刻卻說她是個好女人,既富有風趣,又不附庸風雅。他也樂於給她講一些有趣的事,使她「樂得直不起腰」,她沒聽說過這些事,但一點就「通」她喜歡討人歡心,喜歡取樂。 「這麼說,醫生不像您那麼酷愛花?」斯萬夫人問戈達爾夫人,「啊!您知道,我丈夫是聖人,中庸之道。不過他倒是有一個嗜好。」邦當夫人眼中閃著狡黠、歡樂和好奇,問道:「什麼嗜好,夫人?」戈達爾簡單明瞭地說:「看書。」「這種嗜好可沒什麼讓妻子擔心的。」邦當夫人驚呼道,一面克制邪惡的微笑,「您知道,醫生完全鑽到書裡去了!」「那好呀,您不用擔心害怕……力,您聽說維爾迪蘭夫人要在新買的房子裡裝電燈嗎?這消息不是我的私人密探告訴我的,是從另一條渠道,電工米爾德那裡聽說的。您瞧我對消息來源毫不隱瞞。連臥室也要裝電燈,配上燈罩使光線柔和,多麼美妙的奢侈!我們的同代人總是追求新玩意,哪怕是世上獨一無二的玩意。我一位朋友的嫂嫂在家裡裝了電話,不用出門就能向供應商訂貨。我承認我略施小技讓她同意我哪天去對著電話機談話。電話對我很有誘惑力,不過我寧肯去朋友家打電話,而不願自己裝電話。新鮮勁一過,電話會完完全全成為累贅的。好了,奧黛特,我走了,別再挽留邦當夫人,她要送我回家,我必須走,您這下子可讓我闖禍了:我丈夫比我先到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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