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一一五


  誰都知道,一個孩子可以既像父親又像母親,但是他所繼承的優點和缺點在配搭上卻甚為奇特,以致父親或母親身上那似乎無法分開的兩個優點,到了孩子身上只剩下一個,而且還伴之以雙親中另一位身上的缺點,而且此一缺點與彼一優點看上去有如水火互不相容。精神優點伴之以無法相容的生理缺點,這甚至是子女與父母相似的一個規律。在兩姐妹中,一位將像父親一樣儀錶堂堂,但同時也像母親一樣才智平庸,另一位充滿了來自父親的智慧,但卻套上母親的外殼,母親的大鼻子、乾癟的胸部,甚至聲音,都好比是天賦拋棄了原先的優美外表而另換上的衣服。因此,兩姐妹中任何一位都可以理直氣壯地說她最像父親或母親。希爾貝特是獨生女,但至少有兩個希爾貝特。父親和母親的兩種特性不僅僅在她身上雜交,而且還爭奪她,不過這樣說不夠確切,使人誤以為有第三個希爾貝特以此爭奪為苦,其實不然,希爾貝特輪流地是這一個她或者是那一個她,而在同時間裡她只能是其中的一個,也就是說,當她是不好的希爾貝特時,她也不會痛苦,既然那個好希爾貝特暫時隱退,又怎能看見這種墮落呢?因此,兩個希爾貝特中那個不好的希爾貝特便可以放心大膽地從事格調不高的娛樂。當另一個希爾貝特用父親的胸襟說話時,她目光遠大,你很樂於和她一道從事美好而有益的事業,你這樣對她說,可是,當你們即將簽約時,她母親的氣質又占了上風,回答你的是它,於是你失望、氣餒,幾乎困惑不解、仿佛面前是另一個人,因為此時此刻的希爾貝特正在怡然自得地發表平庸的思想,並伴之以狡猾的冷笑。有時,這兩個希爾貝特相距萬里,以致你不得不自問(雖屬徒勞)你到底做了什麼錯事才使她完全翻臉。她曾要求和你約會,但她沒有來,事後也沒有道歉,而且,不論是什麼原因使她改變主意,她事後的表現判若兩人,以致你以為自己被相似的外表所欺騙(如同《孿生兄弟》①的主要情節),你面前這個人並非當初如此熱切要求和你見面的人。她有時表示慍怒,這說明她於心有愧又不願意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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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古羅馬喜劇作家普勞圖斯的劇作。

  「好了,快去吧,不然我們又得等你了。」母親對她說。

  「在親愛的爸爸身邊有多舒服呀,我還想呆一會兒。」希爾貝特回答說,一面將頭鑽在父親的胳膊下,父親用手指溫柔地撫摸她那頭金髮。

  斯萬屬￿這種男人,他們長期生活在愛情幻想中,他們曾給予許多女人舒適的條件,使她們更為幸福,但卻未得到她們任何感激或溫情的表示,可是,他們認為在子女身上有一種與姓名嵌鑲在一起的感情,這感情將使他們雖死猶生。當夏爾·斯萬不再存在時,斯萬小組,或者娘家姓斯萬的某某夫人仍然存在,而且仍然愛著她死去的父親。甚至愛得過分,斯萬這樣想,因為他回答希爾貝特說:「你是個好女兒。」聲音激動不安——當我們想到將來,在我們死後某人會繼續深深愛我們,此刻我們便感到不安。斯萬為了掩飾自己的激動,便加入我們關於拉貝瑪的談話。他採用一種超脫的、感到厭倦的語調,仿佛想與他說的話保持一定距離。他提醒我注意女演員對奧儂娜說:「你早就知道!」時的聲調是多麼巧妙,多麼驚人的準確。他說得有理。這個聲調至少具有明確易懂的涵義,它完全可以滿足我那尋找讚賞拉貝瑪的確切論據的願望,然而,正因為它一目了然,它無法滿足我的願望。如此巧妙的聲調,伴之以如此明確的意圖和含義。它本身便可以獨立存在,任何一位聰明的女演員都能學會它。這當然是高招,但是任何人在充分設想以後便能佔有它。當然,拉貝瑪的功勞在於發現了它,但是此處能用「發現」一詞嗎?既然就它而言,發現與接受並無區別,既然從本質上講它並不來自你的天性,既然旁人完全能夠複製它!

  「天呀,您的在場使談話升級了!」斯萬對我說,仿佛向貝戈特表示歉意。斯萬在蓋爾芒特社交圈中養成了把大藝術家當作好友接待的習慣,只注意請他們品嘗他們所喜歡的茶,請他們玩遊戲,或者,如果在鄉下,請他們從事他們所喜愛的運動。「看來我們確實在談論藝術了。」斯萬又說。「這挺好嘛,我喜歡這樣。」斯萬夫人說,一面用感激的眼光看我,她也許出於好心,也許由於仍然像往日一樣對智力性談話感興趣。後來,貝戈特便和別人,特別是和希爾貝特交談去了。我已經對他談出了全部感想,而且毫無拘束(連我自己也吃驚),因為多年以來(在無數孤獨和閱讀的時刻,貝戈特似乎成為我身上最好的一部分),在與他的關係中,我已經習慣於誠懇、坦率、信任,所以,他不像初次談話的人那樣使我膽怯。然而,出於同樣的理由,我擔心自己給他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因為我所假定的他對我思想的藐視不是自今日始,而是從久遠的過去,從我在貢佈雷花園中最初閱讀他作品的時候就開始了。我也許應該提醒自己,既然我一方面對貝戈特的作品大為讚賞,另一方面又在劇院中感到莫名其妙的失望,而且都同樣的真誠,同樣的身不由已,那麼,這兩種驅使我的本能運動相互之間不應有很大區別,而是遵循同一規律;我在貝戈特書中所喜愛的思想不可能與我的失望(我無力說明這種失望)毫不相干,或者絕對對立,因為我的智力是一個整體,而且也許世上只存在唯一一種智力,每個人不過是它的參與者,每個人從自己具有個別性的身體深處向它投以目光,就好比在劇場中,每個人有自己的座位,但舞臺卻只有一個。當然,我所喜歡探索的思想並不一定是貝戈特在作品中所經常鑽研的思想它、珍愛它、對它微笑,因為,不論我作出任何假定,他心靈的眼睛永遠保留著與進入他作品的那部分智力。(我曾以此為根據來臆想他的全部精神世界)不同的另一部分智力。神父的心靈經驗最為豐富,他們最能原諒他們本人所不會犯的罪孽,同樣,天才具有最豐富的智力經驗,最能理解與他們本人作品的基本思想最為對立的思想。這一切我本應該提醒自己,雖然這種想法並不令人十分愉快,因為出類拔萃者的善意所得到的後果往往是平庸者的不理解和敵意。大作家的和藹(至少在作品中可以找到)所給予人的快樂遠遠不如女人的敵意(人們愛上她不是因為她聰明,而是因為她使人沒法不愛)所給予人的快樂。我本應該提醒自己這一切,但我沒有對自己說,我深信自己在貝戈特面前顯得愚蠢,這時希爾貝特湊到我耳邊低聲說:

  「我高興極了,你贏得了我的好友貝戈特的讚賞。他對媽媽說他覺得你很聰明。」

  「我們去哪裡?」我問希貝爾特。

  「啊!去哪裡都行,我嘛,你知道,去這裡或那裡……」

  自從在她祖父忌日發生的那件事以後,我懷疑她的性格並非如我的想像;她那種對一切都無所謂的態度,那種克制,那種沉靜,那種始終不渝的溫柔順從,大概掩飾著十分熾熱的欲望,只是受到她自尊心的約束罷了。只有當欲望偶然受到挫折時,她才猛然反擊從而有所流露。

  貝戈特和我父母住在同一街區,因此我們一同走。在車上,他提起我的健康:「我們的朋友剛才告訴我說您曾經身體不適。我感到遺憾。不過,雖然如此,我也不過分遺憾,因為我看得出來您有智力樂趣,而對您和所有體驗這種樂趣的人來說,這可能是最重要的。」

  唉!我當時覺得他這番話對我多麼不合適,我對任何高明的推理都無動於衷。只有當我在信步閒逛時,當我感到舒適時我才幸福。我清楚感到我對生活的欲望純粹是物質性的,我可以輕而易舉地將智力拋在一邊。我分辨不出樂趣的不同的來源、不同的深度、不同的持久性,因此,當我回答貝戈特時,我自認為喜歡的是這樣一種生活:和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來往,像在香榭麗舍大街那間舊日稅卡裡一樣感到能喚醒貢佈雷回憶的涼氣,而在這個我不敢向他吐露的生活理想裡,智力樂趣無立錐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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