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一一四


  貝戈特曾在一本書中對這些古老的雕像進行著名的朝謁,因此,他此刻的話在我聽來清楚明瞭,使我更有理由對拉貝瑪的演技感興趣。我努力回憶,回憶我所記得的她平舉手臂的場面,我還一面想:「這就是奧林匹斯的赫斯珀裡得斯,這就是雅典古衛城中美麗祈禱者雕像的一位姐妹,這就是高貴藝術。」然而,要想使拉貝瑪的姿勢被這些思想所美化,貝戈特本該在演出以前向我提供思想。如果那樣的話,當女演員的姿勢確確實實出現在我眼前時(也就是說,當正在進行的事物仍然具有全部真實性時,)我就可以從中提取古雕塑的概念。而現在,對於這齣戲中的拉貝瑪,我所保留的只是無法再更改的回憶,它是一個單薄的圖像,缺乏現在時所具有的深度,無法被人挖掘,無法向人提供新東西。我們無法對這個圖像追加新解釋,因為這種解釋得不到客觀現實的核對和認可。斯萬夫人為了加入談話,便問我希爾貝特是否讓我讀了貝戈特論《菲德爾》的文章。「我有一個十分淘氣的女兒。」她補充說。貝戈特謙虛地一笑,辯解說那篇文章沒什麼價值。

  「哪裡的話,這本小冊子,妙極了!妙極了!」斯萬夫人說,以顯示自己是好主婦,讓人相信她讀過這本書,她不但喜歡恭維貝戈特,還喜歡讚揚他的某些作品,啟發他。她的確以自己想像不到的方式給他以啟發。總之,斯萬夫人沙龍的高雅氣氛與貝戈特作品的某個側面,這兩者之間存在著密切聯繫,對今天的老人來說,它們可以互作注解。

  我隨興所致地談了談觀感,貝戈特並不同意,但任我講下去。我告訴他我喜歡菲德爾舉起手臂時的綠色燈光。「啊!佈景師聽您這樣說會很高興的,他是位了不起的藝術家,我要把您的看法告訴他,他為這個燈光設計正十分自豪呢。至於我嘛,說實話,我不大喜歡這種燈光,它使一切都蒙在海藍色的霧氣之中,小菲德爾站在那裡就像水族館缸底上的珊瑚枝。您會說這可以突出戲的宇宙性,確實如此。不過,如果劇情發生在海神的宮殿,那麼,這種佈景就更合適了。是的,當然,我知道這齣戲裡有海神的報復。不,我並不要求人們僅僅想到波爾羅亞爾,但是,拉辛講的畢竟不是海神的愛情呀。話說回來。這是我朋友的主意,效果強烈,而且歸根到底,相當漂亮。總之,您喜歡它,您理解它,對吧,我們對這一點的想法從根本上是一致的,他的主意有點荒誕,對吧,但畢竟別出心裁。」當貝戈特的意見與我相反時,他決不象德·諾布瓦先生所可能做的那樣,使我無言以對,沉默不語,但這並不是說貝戈特不如大使有見解,恰恰相反。強大的思想往往使反駁者也從其中獲得力量。這思想本身就是思想的永恆價值的一部分,它攀附、嫁接在它所駁斥的人的精神上,而後者利用某些毗鄰的思想奪回少許優勢,從而對最初的思想進行補充和修正,因此,最後結論可以算是兩位爭論者的共同作品。只有那些嚴格說來不算思想的思想,那些毫無根基、在對手的精神中找不到任何支撐點,任何毗鄰關係的思想,才會使對手無言以對,因為他面對的是純粹的空虛。德·諾布瓦先生的論點(關於藝術)是無法反駁的,因為它是空幻的。

  既然貝戈特不排斥我的不同看法,我便告訴他德·諾布瓦先生曾對我嗤之以鼻。「這是個頭腦簡單的老頭,」他說,「他啄您幾下是因為他總以為面前是松糕或墨魚。」斯萬問我道:「怎麼,您認識諾布瓦?」「啊,他像雨點一樣令人厭煩,」他妻子插嘴說,她十分信賴貝戈特的判斷力,而且也可能害怕德·諾布瓦先生在我們面前說她的壞話,「飯後我想和他談談,可是,不知是由於年齡還是由於消化問題,他顯得很遲鈍,我看早該給他注射興奮劑!」貝戈特接著她說:「對,沒錯,他往往不得不保持沉默,以免不到散場就把他儲存的、將襯衣前胸和白背心撐得鼓鼓的蠢話說光了。」「我看貝戈特和我妻子未免太苛刻,」斯萬說,他在家中充當通情達理的角色,「當然,諾布瓦不會引起您很大興趣,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斯萬喜歡收集『生活』中的美),他這個人相當古怪,是個古怪的情人,」他等希爾貝特確實聽不見時才接著說,「他曾在羅馬任秘書,那時他在巴黎有位情婦,他愛得發瘋,千方百計每星期回來兩次,僅僅和她呆上兩小時。那女人既美麗又聰明,不過現在已經是老太太了。這期間他又有過許多情婦。要是我呆在羅馬,而我愛的女人住在巴黎,那我准會發瘋。對於神經質的人來說,他們必須屈尊『下愛』(老百姓的說法),因為這樣一來,他們所愛的女人就會考慮利害關係而遷就他們。」斯萬突然發現我可以將這句格言應用於他和奧黛特的關係,便對我十分反感,因為,即使當優秀人物似乎和你一同翱翔于生活之上時,他們身上的自尊心仍然氣度狹窄。斯萬僅僅在不安的眼神中流露了這種反感,嘴上什麼也沒說。這毫不奇怪。據說(這種說法是捏造的,但其內容每日在巴黎生活中重複)拉辛對路易十六提到斯卡隆①時,這位世上最強大的國王當晚沒有對詩人說什麼,然而第二天拉辛便失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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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斯卡隆(1610—1660),法國作家,他死後,路易十四秘密與他的遺孀結婚。

  理論要求得到充分的表述,因此,斯萬在這片刻的不快並擦拭鏡片以後,對思想進行補充,而在我後來的回憶中,他這番話仿佛是預先警告,只是我當時毫無察覺罷了。他說:「然而,這種愛情的危險在於:女人的屈服可以暫時緩和男人的嫉妒,但同時也使這種嫉妒更為苛刻。男人甚至會使情婦像囚犯一樣生活:無論白天黑夜都在燈光監視之下以防逃跑。

  而且這往往以悲劇告終。」

  我又回到德·諾布瓦話題上。「您可別相信他,他好講人壞話。」斯萬夫人說,那口氣似乎說明德·諾布瓦先生講過她的壞話,因為斯萬用責備的眼光瞧著她,仿佛不要她往下講。

  希爾貝特已經兩次被催促去更衣,準備出門,但她一直呆在那裡聽我們談話。她坐在母親和父親之間,而且撒嬌地靠在父親肩上。乍一看來,她和斯萬夫人毫不相似,斯萬夫人是褐色頭髮,而少女是紅色頭髮,金色皮膚。但是片刻以後,你會在希爾貝特身上認出她母親的面貌——例如被那位無形的、為好幾代人捉刀的雕刻師所準確無誤地猛然削直的鼻子——表情和動作。如果拿另一種藝術作比喻,可以說她是斯萬夫人的畫像,但並不十分相似,畫家出於對色彩的一時愛好,仿佛讓斯萬夫人在擺姿勢時半裝扮成赴「化裝」宴會的威尼斯女人。不僅假髮是金黃色的,一切深色元素都從她的身體上被排除了,而肉體既已脫去了褐色網紗,便顯得更為赤裸,它僅僅被內心太陽所發射的光線所覆蓋,因此,這種化裝不僅是表面的,它已嵌入肉身。希爾貝特仿佛是神話傳奇動物或是裝扮的神話人物。她那橙黃色的皮膚來自父親,大自然當初在創造她時,似乎只需考慮如何一片一片地重現斯萬夫人,而全部材料均來自斯萬先生的皮膚。大自然將皮膚使用得完美無缺,好比木匠師傅想方設法讓木材的紋理節疤露出來。在希爾貝特的面孔上,在那個維妙維肖的奧黛特的鼻子旁邊,隆起的皮膚一絲不苟地重現了斯萬先生那兩顆美人痣。坐在斯萬夫人旁邊的是她的新品種,就好比在紫丁香花旁邊的是白丁香花。但是不能認為在這兩種相似之間有一條絕對清晰的分界線。有時,當希爾貝特微笑時,我們看見她那張酷似母親的面孔上有著酷似父親的橢圓形雙頰,老天爺似乎有意將它們放在一起,以考察這種混合的效果。橢圓形越來越清晰,像胚胎一樣逐漸成形,它斜著延伸膨脹鼓起,片刻以後又消失。希爾貝特的目光中有父親的和善坦率的眼神。她給我那個瑪瑙彈子並且說:「拿著作為我們友情的紀念吧!」這時我看到這種眼神。可是,如果你對希爾貝特提問題,問她幹了什麼事,那麼,你就會在這同一雙眼睛中感到窘迫、猶豫、躲閃、憂愁,而那正是昔日奧黛特的眼神——斯萬問她曾去什麼地方而她撒謊。這種謊言當初曾使他這位情人傷心絕望,而如今他是位謹慎的丈夫,他不追究謊言,而是立刻改變話題。在香榭麗舍大街,我常常在希爾貝特身上看見這種眼神而深感不安,而在大多數情況下,我的不安毫無根據,因為她身上的這種眼神——至少就它而言——只是來自她母親的純粹生理性的遺跡,沒有任何含義。當希爾貝特上完課,或者當她不得不回家做功課時,她的瞳孔閃動,就像奧黛特昔日害怕讓人知道她白天曾接待情人或者急於去幽會時的眼神一樣。就這樣,我看見斯萬先生和夫人的兩種天性在這位梅呂西娜①的身體上波動、回湧、此起彼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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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梅呂西娜,中世紀傳奇中的人物,被罰每星期六變為半蛇半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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