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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不,先生,智力樂趣對我毫無意義,我尋找的不是它,我甚至不知道我是否體驗過它。」

  「您真這麼想?」他回答說,「那好,您聽我說,真的,您最喜歡的肯定是它,我看得很清楚,我確信。」

  當然他沒有說服我,但是我感到快活些、開朗些了。德·諾布瓦先生的那番話曾使我認為我那些充滿遐想、熱情及自信的時刻是純粹主觀的,缺乏真實性。而貝戈特似乎理解我,他的想法正相反,認為我應該拋棄的是懷疑及自我厭惡情緒。他對德·諾布瓦先生的評價使後者對我的判決(我曾認為無法駁回)黯然失色。

  「您在精心治病嗎?」貝戈特問我,「誰給您看病?」我說戈達爾大夫來過,而且還要來。他說:「他對您可不合適。我不知道他的醫道如何,不過我在斯萬夫人家見過他。這是個傻瓜,就算傻瓜也能當好大夫(我很難相信),但他畢竟不能給藝術家和聰明人看病。像您這樣的人需要特殊的醫生,甚至可以說需要特殊的食譜、特殊的藥品。戈達爾會使您厭煩,而厭煩就是使他的治療無效。對您的治療和對任何其他人的治療應該有所不同。聰明人的疾病四分之三是來自他們的智力,他們需要的醫生至少應該瞭解他們的病。您怎能期望戈達爾治好您的病呢?他能估計醬汁不易消化,胃功能會發生障礙,但是他想不到莎士比亞作品會產生什麼效果……因此,他的估計應用到您身上便是謬誤,平衡遭到破壞,小浮沉子又浮了上來。他會發現您胃擴張,其實他不用檢查就知道,他眼中早就有這個,您也看得見,他的單片鏡裡就有反映。」這種說話方式使我感到很累,迂腐的常識使我想:「戈達爾教授的眼鏡裡根本沒有反映胃擴張,就如同德·諾布瓦先生的白背心下沒藏著蠢話一樣。」貝戈特又說:「我向您推薦迪—布爾邦大夫,這是位很聰明的人。」「想必是您的熱情崇拜者吧。」我回答說。貝戈特顯然知道這一點,於是我推論說同類相聚,真正的「陌生朋友」是很少見的。貝戈特對戈達爾的評論令我吃驚,與我的想法也絕然相反。我根本不在乎我的醫生是否討厭,我所期待於他的,是他借助一種我不知其奧妙的技藝對我的內臟進行試探,從而就我的健康發表無庸置疑的旨喻。我並不要求他運用才智(這方面我可能勝過他)來試圖理解我的才智;在我的想像中,智力本身並無價值,僅僅是達到外部真理的手段。聰明人所需要的治療居然應該有別於傻瓜們的治療,我對此深表懷疑,而且我完全準備接受傻瓜型的治療。「有個人需要好大夫,就是我們的朋友斯萬。」貝戈特說。我問難道斯萬病了,他回答說:「是的,他娶了一個妓女。拒絕接待她的女士們,和她睡過覺的男人們,每天讓斯萬強咽下多少條蛇呀!它們使他的嘴都變了形。您什麼時候可以稍加注意,他回家看到有那些客人在座時,那眉頭皺得多麼緊。」貝戈特在生人面前如此惡言中傷長期與他過從甚密的老友,而當著斯萬夫婦的面他卻輕聲細語,對我來說這都是新鮮事,因為他一再對斯萬說的那些甜言蜜語,是我的姨祖母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的。姨祖母這個人即使對所愛的人也常常說些使人不愉快的話,可是,她決不背著他們說些見不得人的話。貢佈雷的交際圈與上流社會截然不同。斯萬的圈子已經是向上流社會的過渡,向上流社會中反復無常的浪濤的過渡,它還不是大海,但已是環礁湖了。「這一切可別外傳。」貝戈特在我家門口和我分手時說。要是在幾年以後,我會這樣回答:「我不會說出去的。」這是交際界的俗套話,是對誹謗者的假保證。那一天我也應該對貝戈特這樣回答,因為當你作為社會人物活動時,你講的全部話語不可能都由你自己來創造,不過當時我還沒有學會這句俗套話。此外,姨祖母如遇到類似情況,會說:「你既然不願我說出去,那何必告訴我呢?」她是位不好交際、好爭愛鬥的人。我不是這種人,所以我點點頭,什麼也沒說。

  我所欽佩的某些文人花了好幾年工夫,煞費苦心地與貝戈特建立了聯繫(始終是在書房內部的、暗中的文學交往),而我卻一下子,而且不費吹灰之力便與這位名作家交上了朋友。眾人在排隊,但只能買到壞票,而你,你從謝絕公眾的暗門走了進去,並買到最好的座拉。斯萬為我們打開這扇暗門,大概也在情理之中,就好比國王邀請子女的朋友們去皇家包廂或登上皇家遊艇。希爾貝特的父母也同樣對女兒的朋友開放他們所擁有的珍貴物品,並且,尤為珍貴的是,將他看作家庭的知己。但是當時我認為(也許有道理),斯萬的友好表示是間接針對我父母的。還在貢佈雷時期,我仿佛聽說過,他見我崇拜貝戈特,便自告奮勇要帶我去他家吃飯,父母卻不同意,說我太小,太神經質,不能「出門」。我父母在某些人(恰恰是我認為最卓越的人)眼中的形象完全不同於我對他們的看法,當初那位粉衣女士對父親未免過獎,現在我希望父母對斯萬表示感謝,因為我剛剛得到的禮物是無價之寶。慷慨而彬彬有禮的斯萬將禮物送給我,或者說送給他們,而似乎並不意識到它價值連城,就好比是盧伊尼①壁畫中那位迷人的、金髮鉤鼻的朝拜王一樣。人們從前說斯萬和畫中人十分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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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盧伊尼(1480—1532),意大利畫家,達·芬奇的弟子。

  回家時,我來不及脫大衣便對父母宣佈斯萬對我的這番優待,希望在他們心中喚起與我相同的激情,促使他們對斯萬夫婦作出重要而關健性的「答謝」,然而,很不幸,他們似乎不太欣賞這種優待。「斯萬介紹你認識貝戈特了?多麼了不起的朋友!多麼迷人的交往!這算到頭了!」父親諷刺地大聲說。不巧的是,我接著說貝戈特絲毫不欣賞德·諾布瓦先生。

  「那還用說,」父親說,「這恰好證明他是個假裝聰明、不懷好意的人。我可憐的兒子,我看你連常識也沒有了,居然和會斷送你前程的人們為伍,我真難過。」

  我對斯萬家的拜訪原來就已經使父母很不高興。與貝戈特的相識,在他們看來,仿佛是第一個錯誤——他們的軟弱讓步(祖父會稱之為「缺乏遠見」)——的必然惡果。我感到,只要我再補充說這位對德·諾布瓦先生不抱好感的壞人認為我很聰明,那麼,父母就會暴跳如雷。當父親認為某人,例如我的一位同學誤入歧途——好比此時此刻的我——時,如果他看到這位迷途者受到他所不齒的人的贊許,會更堅信自己的嚴厲判斷是正確的,更認為對方惡劣。我似乎聽見他在大喊:「當然啦,這是一路貨!」這句話使我萬分恐懼,它仿佛宣佈某些變化、某些十分模糊、十分龐大的變化將闖入我那安寧的生活之中。然而,即使我不說出貝戈特對我的評價,我也無法擦去父母已經得到的印象,因此,破罐子破摔。何況我認為他們極不公道,堅持錯誤。我不再希望,甚至可以說我不再想法讓他們回到公正的立場上來。然而,當我開口時,我感到貝戈特對我的賞識會使我們驚慌失措——因為此人將聰明人當作蠢人,此人被高雅的紳士嗤之以鼻,此人對我的誇獎(我所羡慕的)會使我走上邪路——因此,我羞愧地,低聲地最後帶上一句:「他對斯萬夫婦說他認為我很聰明。」一條狗中了毒在田野上胡亂啃草,而這種草恰恰為它解了毒,我也一樣,在不知不覺中我說出了世上唯一能克服父母對貝戈特的偏見的話——而我所能做的最好論證,所能說的一切贊同都無法消除這種偏見。頃刻之間,形勢突變。

  「啊!……他說你很聰明?」母親說,「我很高興,因為他是位頗有才氣的人。」

  「真的!這是他說的?」父親接著說……「我絲毫不否定他的文學才能,這是有口皆碑的。可惜他生活不太檢點,諾布瓦老頭暗示過。」父親這樣說,他並不意識到我剛才出口的那句話具有神妙的至高威力,貝戈特的墮落習性和拙劣判斷力在這威力面前敗下陣來。

  「啊!親愛的,」母親插嘴說,「有什麼證據肯定這是真的呢?人們總愛瞎議論。再說,德·諾布瓦先生雖然為人和氣,但並不永遠與人為善,特別是對待和他不對路的人。」

  「這倒也是,我也有所察覺。」父親說。

  「再說,既然貝戈特欣賞我可愛的乖兒子,許多地方我們應該原諒他。」母親一面說,一面用手指撫摸我的頭髮,夢幻的眼光久久地凝視我。

  在貝戈特的這個裁決以前,母親早就對我說過,有朋友來時,我也可以邀請希爾貝特來吃午後點心。但是我不敢邀請她,這有兩層原因,一是希爾貝特家從來只喝茶,而我們家卻相反,除了茶以外,母親堅持要朱古力,我害怕希爾貝特會認為這十分粗俗,從而極度蔑視我們。另一個原因就是我始終無法解決的禮節問題。每次我去斯萬夫人家,她總是問我:

  「令堂大人可好?」

  我向母親提過,希爾貝特來她能不能也這樣問,因為這一點好比是路易十四宮中「殿下」的稱呼,至關重要。但是媽媽根本聽不進我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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