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
一一一 |
|
冬末春初,我們在散步之前,有時去參觀正在舉辦的小展覽會。斯萬,作為傑出的收藏家,備受展覽會上畫商們的敬重。在那些寒氣未消的日子裡,展覽廳喚醒了我想去南方和威尼斯的古老願望,因為在大廳中,早到的春天和炎熱的陽光使玫瑰色的阿爾比伊山閃著淡紫色反光,使大運河發出晶瑩透明的深綠色。如果天氣不好,我們就去音樂廳或劇場,然後去一家「茶室」吃點心。每當斯萬夫人想告訴我什麼事而又不願意鄰座或服侍我們的侍者聽懂的時候,她便對我說英語,仿佛只有我們兩人懂英語,其實人人都會英語,只有我還沒有學會,我不得不提醒斯萬夫人,讓她別再議論喝茶的人或端茶的人,雖然我一個字也聽不懂,但我猜到它絕非讚揚,而這番議論一字不漏地傳進被議論者的耳朵。 有一次,在看日場演出的問題上,希爾貝特的態度使我吃驚。那天正是她曾提過的她祖父逝世的忌日。她和我原來準備和她的家庭教師一道去聽歌劇片段音樂會。她擺出無所謂的神態(不管我們要做什麼,她總是表情冷淡,她說只要我高興,只要她父母高興,她做什麼都無所謂),但是已經換好衣服準備去聽音樂會。午飯前,她母親將我們拉到一邊,對她說這個日子去聽音樂會會使父親不高興的。我覺得這話有理,希爾貝特無動於衰,但無法掩飾自己的憤怒,她臉色發白,一言不發。丈夫回來時,斯萬夫人將他叫到客廳另一頭低聲耳語。於是他叫希爾貝特和他單獨到隔壁房間去。我們聽見哇啦哇啦的聲音。我不敢相信一向順從、溫柔、文靜的希爾貝特竟然在這樣一個日子,為了這樣一件小事而和父親頂撞。最後斯萬走了出來,一面對她說: 「我剛才說的你知道了。你自己看著辦吧。」 飯桌上,希爾貝特始終板著臉。飯後我們去她房間,突然,她毫不猶豫(仿佛一分鐘也沒有猶豫過)地驚呼道:「都兩點鐘了!你知道,音樂會兩點半開始。」她催家庭教師趕緊動身。 「可是,」我對她說,「你父親會不高興吧?」 「絕對不會的。」 「不過,他恐怕認為這個日子不大合適吧。」 「別人怎麼想和我有什麼相干?在感情問題上管別人的閒事,真荒唐。我們是為自己感受,不是為公眾感受的。小姐很少有娛樂的機會,這次興高采烈地去聽音樂會,我不能僅僅為了使公眾高興而讓她掃興。」 她拿起帽子。 「可是,希爾貝特,」我抓住她的胳膊說,「這不是為了使公眾高興,是為了使你父親高興。」 「希望你別來教訓我。」她一面用力掙脫我,一面厲聲喊道。 斯萬夫婦除了帶我去動物園或音樂廳以外,對我另有更為寶貴的厚待,即不將我排除在他們與貝戈特的友情之外,而當初正是這種友情使他們在我眼中具有魔力。我甚至在結識希爾貝特以前就認為,她與這位神聖長者的親密關係會使她成為我最鍾愛的女友,如果她對我的蔑視不致使我的希望(希望她有朝一日帶我和貝戈特一同參觀他所喜愛的城市)破滅的話。 有一天,斯萬夫人請我參加一個盛大宴會。我不知道同桌的客人是誰。我到達時,在門廳裡遇到的一件事使我膽怯和惶惑。斯萬夫人總是採用本季節中被認為最時髦的,但很快就因過時而被摒棄的禮節(例如,多年以前她曾有過hanCsomcab(雙輪雙座馬車),或者曾在吃飯請帖上印著這是與某某大小名人的會見)。這些禮儀毫不神秘,不需傳授便能入門。奧黛特採用了當時從英國進口的小小發明,讓丈夫叫人印了一些名片,在夏爾·斯萬的名字前冠以Mr(先生)。我首次拜訪斯萬夫人以後,她曾來我家留下這樣一張「紙片」(用她的話說)在這以前從來沒有人給我留過名片,因此我無比得意、無比激動、無比感激,興奮之餘,我傾囊中所有訂了一個十分漂亮的茶花花籃送給斯萬夫人。我懇求父親去她家留張名片,並且首先趕緊在名字前印上「Mr」,但他對這兩項請求置若罔聞,我大為失望,不過幾天以後我思索也許他這樣做是對的。「Mr」儘管只是擺設,但含義一目了然,而吃飯那一天我見到的另一個禮儀卻令人費解。我正要從候見室走進客廳時,膳食總管遞給我一個寫著我名字的細長信封。我在驚奇之中向他道謝,看看信封,不知該如何處置,就好比外國人面對中國宴席上分發的那些小工具一樣不知如何是好。信封口是封著的,立刻拆開未免顯得冒失,於是我帶著心領神會的表情將它塞進衣袋。幾天以前,斯萬夫人寫信邀我去她家和「幾位熟人」一同吃飯,那天客人竟達十六位之多,而且我根本不知道其中還有貝戈特。斯萬夫人先後向好幾位客人為我「道名」(這是她的說法),突然,在我的名字以後,她不動聲色地說出(仿佛我們僅僅是萍水相逢的客人)那位溫柔的白髮歌手的名字。「貝戈特」像射向我的槍彈,使我震驚,但是,為了表示沉著,我本能地向他鞠躬。在我面前答禮的是個相貌年輕的人,個子不高,身體粗壯、近視眼、長著一個蝸牛殼似的往上翹的紅鼻子、黑色的山羊胡。他站在我面前,仿佛是位魔術師:他穿著禮服在槍擊的硝煙中安然無恙,而從槍口飛出的竟是一隻鴿子。我頹喪已極,因為剛才被炸為齏粉的不僅僅是那位瘦弱的老者(他已蕩然無存),還有那些巨著中的美,我曾使它棲息在我特別為它營造(如殿堂一樣)的衰弱而神聖的軀體之中,而我面前這位翹鼻子和黑鬍鬚的矮男人,他那粗壯的身體(充滿了血管、骨骼、神經結)上哪會有美的棲息之處呢?我曾用貝戈特作品中的透明美來塑造貝戈特,緩慢地、細細地、像鐘乳石一樣一滴一滴地塑造他,可是頃刻之間,這個貝戈特毫無意義,因為我必須保留他那個翹鼻子和黑鬍子,這就好比我們在做算題時不看清全部數據,不考慮總數應該是什麼而求題解一樣,毫無意義。鼻子和鬍子是無法避免的因素,它們使我十分為難,使我不得不重新塑造貝戈特這個人物,它們似乎意味著、產生著、不斷分泌著某種入世和自滿的精神,而這是不協調的,因為它與他那些為我所熟悉的、充滿了平和而神聖的智慧的作品中氣質毫無共同之處。從作品出發,我永遠也到達不了那個翹鼻子。而從這個似乎毫不在意的、我行我素的、隨興所致的鼻子出發,我走上與貝戈特的作品完全相反的方向,我的精神狀態仿佛像一位匆匆忙忙的工程師——當人們向他打招呼時,他不等別人問好,便理所當然地回答:「謝謝,您呢?」如果別人說很高興與他認識,他便採用他認為行之有效的、聰明的、時髦的省略句:「彼此彼此」,以避免在毫無意義的寒暄上浪費寶貴時間。名字顯然是位隨興所致的畫家,它為人物地點所作的速寫異想天開,因此當我們面對的不是想像的世界,而是可見世界時(它並非真實世界,因為我們的感官和想像力一樣,不擅長於重現真實;看見的世界和想像的世界大不相同,我們對現實的略圖也和看見的大相徑庭),我們往往大吃一驚。就貝戈特而言,使我更窘迫的不是我對他的名字的先入之見,而是我對他的作品的瞭解。我不得不將蓄山羊鬍子的男人系在這些作品上,仿佛系在氣球上,憂心忡忡地唯恐氣球無法升空。然而,我熱愛的那些書,看來確實是他的作品,因為當斯萬夫人按規矩對他說我欽佩他的某部作品時,他對這番為他而發的、而非為其他客人而發的贊詞處之泰然,似乎毫不認為這是誤會。他為這些賓客而身著禮服,禮服下是那個貪饞地等待進餐的身體,他的注意力集中於某些更為重要的現實,因此當我們提到他的作品時,他微微一笑,仿佛它們不過是他舊日生活的片斷,仿佛我們提到的不過是他當年在化裝舞會上扮作吉斯公爵這件區區小事。在這個微笑中,他的作品的價值在我眼前一落千丈(並且波及美、宇宙、生命的全部價值),而成為蓄山羊鬍子的男人的拙劣消遣而已。我想他曾辛勤筆耕,其實,如果他生活在盛產珠母的小島,那麼,他不會筆耕,而會經營珍珠買賣。他的創作不再像以前一樣是命中註定的。於是我懷疑獨特性是否真能證明偉大作家是其特有王國中的神,抑或這一切純屬虛構,實際上作品之間的差異來自勞動,而非來自不同個性之間的根本性本質區別。 此時我們入席就坐。我的盤子旁邊放著一株用銀紙裹著莖部的石竹花。它不像剛才在候見廳拿到的那個信封(而且我早已忘在腦後)使我如此困惑。這個禮儀雖說對我很新穎,但似乎不難理解,因為我看見所有的客人從餐具旁拿起同樣的石竹花,插進禮服的扣眼中。我也如法炮製,神情自然,仿佛一位無神論者來到教堂,他不知彌撒是怎麼回事,但是眾人站起來他便跟著站起來,眾人下跪他也跟著下跪。另一個陌生的,但轉瞬即逝的禮儀令我很不愉快。在我的餐盤的另一邊,有一個更小的盤子,裡面裝著黑糊糊的東西(我當時不知這是魚子醬),我不知道應該拿它怎麼辦,但我決心不碰它。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