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
一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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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這個住宅既然是斯萬的意志所強烈渴望的,肯定對他仍然具有吸引力,如果從我的角度來判斷的話(因為它對我並未失去一切奧秘)。長久以來,在我的臆想中,斯萬家被籠罩在一種奇特魔力之中,如今我走了進去,但並未將魔力全部逐出。我使魔力退縮,使已被我這個陌生人,我這個賤民——斯萬小姐正優雅地遞過一把美妙的、敵視的、憤慨的椅子請我坐下——所控制。至今,在我記憶中,我還能感到當時在我周圍的魔力。莫非是因為在斯萬先生和夫人請我吃飯然後帶我和希爾貝特一同外出的那些日子裡,當我獨自一人等候在那裡時,銘刻在我腦中的念頭(即斯萬夫人、她丈夫和希爾貝特即將出現)通過我的目光刻印在地毯、安樂椅、蝸形腳桌、屏風和圖畫上了?莫非是自此以後,這些物品和斯萬家庭一同生活在我的記憶中,並且最終具有他們的某些特點?莫非是因為既然我知道他們生活在這些物品中間,我便將物品一律看作是他們的私人生活和習慣的象徵(我曾長期被排除在他們的習慣之外,因此,即使我受到優待而分享這些習慣時,它們對我來說仍舊是陌生的)?總之,每當我想到這間曾被斯萬認為十分不協調(他的批評並不意味著對妻子的鑒賞力進行挑剔)的客廳時——因為它仍保留他倆初識時她的住宅的整體風格,即半溫室半畫室的風格,但其中許多如今被她認為「不倫不類」的,「過時」的中國貨卻已去掉,取而代之的是一大堆蒙著路易十六或古式綢罩的小家具(還包括斯萬從奧爾良碼頭的府邸帶來的藝術珍品)——它在我的記憶中卻毫不雜亂,而是和諧統一,發出特殊的魅力,而這種效果是年代久遠的最完好的家具,或者帶上某人烙印的最有生氣的家具永遠望塵莫及的。我們看見某些物品,相信它們有獨立的生命,因此我們便賦予它們靈魂,它們保留這個靈魂,並在我們身上發展它。我認為,斯萬一家在這套住宅中所度過的時間不同於其他人的時間,這套住宅之與斯萬一家每日生活中的時間猶如肉體之與靈魂,它應該體現靈魂的特殊性,而我這種種想法都分散于、混雜於家具的位置、地毯的厚薄、窗子的方向、僕人的服飾等等之中——不論在何處,這些想法都同樣令我惶惑及難以捉摸。飯後我們來到客廳的大窗前①,在陽光下喝咖啡,這時斯萬夫人問我咖啡裡要幾塊糖,並推給我一個帶絲套的小凳,它散發出希爾貝特的名字曾施加於我的——先是在玫瑰荊棘下,後是在月桂花叢旁——痛苦的魔力,以及她父母一度表示的敵意(小凳似乎理解並有同感),所以我覺得配不上它,又覺得將腳放在那毫無防衛的軟墊上未免是懦弱的行為。獨立的靈魂使小凳在暗中與下午兩點鐘的光線相連。這裡的光線與別處的光線是不同的。在我們這個海灣中,它使金色波浪在我們腳前嬉戲,在波浪之中露出發藍的長椅和朦朧的掛毯,猶如魔島一般。就連掛在壁爐上方的魯本斯的畫也與斯萬先生的系帶高幫皮鞋及斗篷大衣一樣,具有同一類型的並且同樣強烈的魔力。我曾經想穿他那樣的斗篷大衣,奧黛特卻叫丈夫去換一件更講究的大衣,好和我一同上街。她也去換衣服,雖然我再三說哪件「外出」服也遠遠比不上她吃飯時穿的,而且即將換下的那件十分漂亮的雙縐便袍或絲便袍,它的顏色不斷變化,深玫瑰色、櫻桃色、蒂波洛②粉紅色、白色、淡紫色、綠色、紅色、淨面或帶花紋的黃色。我說她應該穿著便袍出門,她笑了,也許嘲笑我無知,也許對我的恭維感到高興。她抱歉地說便袍穿起來最舒服,所以她有那麼許多便袍,接著她便離開我們去換上一套令人肅然起敬的、雍容華貴的服裝,有時還讓我為她挑選我喜歡的一件。 -------- ①法文baie,可作大窗或海灣解。 ②蒂波洛(1696—1770),意大利畫家,以色彩明快見長。 到了動物園,我們下車,我走在斯萬夫人旁邊,洋洋得意!她漫步走著,悠然自得,大衣在空中飄動,我用讚賞的目光注視她,她賣弄風情地深深一笑,作為對我的回報。如果有希爾貝特的朋友——男孩或女孩——遠遠向我們打招呼,那麼,在他們眼中,我成了當初被我羡慕已極的希爾貝特的朋友——他認識她的家庭並參與她生活中的另一部分,即香榭麗舍大街以外的那一部分。 在布洛尼林園或動物園的小徑上,我們往往和斯萬的朋友、某位貴婦相遇,她遠遠地向我們打招呼,斯萬卻沒有看見,這時斯萬夫人便說:「夏爾,你沒看見蒙莫朗西夫人嗎?」於是斯萬帶著熟朋友的友好微笑,用他所特有的文雅風度,舉帽向她深深致意。有時,那位貴婦停下來,高興地向斯萬夫人打招呼,這個舉動不會導致任何後果,因為人們知道斯萬夫人在丈夫的影響下已經習慣於謹慎從事,不會對這一禮節大加吹噓的。斯萬夫人已學會上流社會的派頭,因此,不論那位貴婦如何雍容高貴,斯萬夫人絕不甘拜下風。她在丈夫遇見的女友旁站立片刻,從容自如地將希爾貝特和我介紹給她,殷勤之中既大方又鎮靜,以致很難說在斯萬的妻子和那位過路的貴族女人之間,究竟誰是貴婦。那天我們去看僧伽羅人,回家時迎面看見一位女士,她後面有兩位太太相隨,仿佛是跟班。這位女士年紀不小,但風韻猶存,身穿深色大衣,頭戴小帽,兩根帽帶系在頷下。「啊!這一位會使您感興趣。」斯萬對我說。老婦人離我們只三步遠,溫柔動人地對我們微笑。斯萬摘下帽子,斯萬夫人行屈膝禮,並且想親吻那位酷似溫特哈特①肖像人物的女士的手,女士扶起她,並親吻她。 「瞧您,請戴上帽子吧。」她用稍稍不快的濁重聲音對斯萬說,仿佛是位親密的朋友。「來,我把您介紹給公主殿下。」斯萬夫人對我說。斯萬夫人和殿下談論天氣和動物園新添的動物,這時斯萬把我拉到一旁說:「這是馬蒂爾德公主。您知道,她是福樓拜、聖伯夫、仲馬的朋友。您想想,她是拿破崙一世的侄女,拿破崙第三和俄國皇帝曾經向她求婚。挺有意思吧?您去和她說說話。不過我可不願意陪她站一個鐘頭。」接著他又對公主說:「那天我遇見泰納,他說公主和他鬧翻了。」「他的行為像頭豬,」她用粗嗓門說(在她口中,「豬」這個字與貞德同時代的主教的名字②同音),「自從他寫了那篇關於皇帝的文章,我給他留下一張名片,寫著『特來告辭。』」我像翻開巴拉蒂娜公主即後來的奧爾良公爵夫人的通訊集一樣感到驚異。的確,馬蒂爾德公主充滿了純粹法國式的感情,她那直率而生硬的方式使人想起舊日的德意志,而這種直率大概來自她那位符騰堡的母親。然而,只要她像意大利人那樣嬌弱地一笑,她那稍嫌粗野的、幾乎是男性的直率便變得柔軟了,而這一切都裹在她那身第二帝國式的裝束裡。她之所以採用這身裝束大概僅僅為了保持她曾經喜愛的款式,但她也似乎有意避免歷史色彩的差錯,有意使期待她重現舊時代的人得到滿足。我低聲讓斯萬問她是否認識繆塞。「很少交往,先生,」她佯作惱怒地說,她稱斯萬為先生確實是在開玩笑,因為她和他很熟,「我曾請他吃飯。說好七點鐘,可七點半他還沒有來,於是我們就開飯了。八點鐘他才來,向我問好,坐下來,一言不發,吃完飯就走了,自始至終沒有說話。他醉得半死。我大失所望,從此再沒有請他。」斯萬和我站得離她們稍遠一點,斯萬對我說:「但願這場接見別拖得太長了,我的腳掌發疼。真不明白我妻子為什麼無話找話,等一會兒她會抱怨說累死了,我可忍受不了這種站立。」斯萬夫人正將從邦當夫人那裡聽來的消息告訴公主,說政府終於意識到自己的態度未免失禮,因此決定在沙皇尼古拉後天參觀榮軍院之際,邀請公主上觀禮台。然而,公主——每當她必須行動時——畢竟是拿破崙的侄女,雖然表面上看不出來,雖然和她交往的主要是藝術家和文學家,她說:「是的,夫人,我今早收到請帖並立即退還給部長,他此刻應該收到了。我對他說,我去榮軍院根本不需要被邀請。如果政府希望我去,那麼,我的位置不在站台上,而在存放皇帝棺槨的墓穴裡。我不需要請帖。我有鑰匙。我想去就去。政府只需告訴我希望不希望我去。不過,如果我去,一定去墓穴,否則就不去。」正在這時,一位年輕人向斯萬夫人和我打招呼,並向她問好,但沒有站住。這是布洛克,我不知道斯萬夫人也認識他,我向她打聽,於是她告訴我她是經邦當夫人介紹認識他的,他在部裡秘書處任職(我原先不知道)。她並不經常見到他——或者她認為「布洛克」這個名字不夠「帥」,所以不提——她說他叫莫勒爾先生。我告訴她弄錯了,他叫布洛克。公主扯了扯垂曳在身後的拖裙。斯萬夫人讚賞地看著它。「這是俄國沙皇送給我的皮貨,」公主說,「我剛去拜訪他,所以穿去讓他看看這也可以做大衣。」「聽說路易親王參加了俄國軍隊,他不在公主身邊,公主會感到憂愁的。」斯萬夫人說,對丈夫不耐煩的表情毫不覺察。「這對他有好處。我對他說過:雖然家族中有過一位軍人,你也可以照樣當軍人。」公主的回答唐突而直率地影射拿破崙一世。斯萬忍無可忍,說道:「夫人,現在由我扮演殿下吧。請您允許我們告辭。我妻子剛生過病,我不願意讓她站立太久。」斯萬夫人行屈膝禮。公主對我們大家露出一個神聖的微笑——它仿佛被她從往昔、從她青春時代的風韻和貢比涅宮堡的晚會中召喚而出,而且完美無缺地、甜蜜地蓋在那張片刻前還忿忿不快的面孔上——然後走開去,身後跟著那兩位女伴;她們剛才仿佛是譯員、保姆或病人看護,在我們談話時插進一些毫無意義的句子和徒勞無益的解釋。「這個星期裡,您挑一天去她府上寫個名字」,斯萬夫人對我說,「對這些英國人所稱作的皇族,還不能使用名片,不過,您留下名字的話,她會邀請您的。」 -------- ①溫特哈特(1805—1873),德國畫家,擅長畫貴族人物肖像。 ②即皮埃爾·戈雄。戈雄與Cochon(豬)僅一音之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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