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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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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地名:那個姓氏 在我無眠之夜最常回憶的那些臥室當中,跟貢佈雷的臥室差別最大的要數巴爾貝克海濱大旅社那間了,這間屋的牆塗了瓷漆,就跟碧波粼粼的游泳池光滑的內壁一樣,容有純淨、天藍色、帶鹽味的空氣,而貢佈雷那幾間臥室則洋溢著帶有微塵、花粉、食品和虔誠味道的氣氛。負責裝飾旅社的那位巴伐利亞家具商讓各間房間的裝飾都有所不同,我住的那間沿著三面牆都有玻璃門矮書櫃,按照它們所處的位置不同,產生出設計者未曾料及的效果,反映出大海變幻無常的景色的一角,這就像是在牆上糊上一層海青色的壁紙,只不過被書櫃桃心木的門框分割成一片一片罷了。這樣,整個房間就像是當今「現代款式」住宅展覽會上展出的新型臥室,裝飾著據說是能使居住者賞心悅目的藝術品,上面表現的題材則以住處所在地點的性質而異。 而跟這真正的巴爾貝克最迥然不同的莫過於我在暴風雨的日子裡常常嚮往的那個巴爾貝克了。在這樣的日子裡,風刮得那麼大,弗朗索瓦絲領我上香榭麗舍時總囑咐我別貼了牆根走,免得讓刮落下來的瓦塊砸著,還不勝感慨地談到報上所說的那些陸地遭災和海上翻船的消息。我倒極其希望能看到海上的風暴,倒不是因為這景象美,而是因為這是揭示大自然真實生命的時刻;或者可以這樣說,我心目中美的景象是我確知並非為了取悅於我而人為地安排的景象,而是必然的、不可改變的景象——例如景色之美,或者偉大的藝術作品之美。我所感到好奇的,我所熱切要認識的,都是我相信比我自己還要真實的東西,都是具有這樣一種優點的東西,能向我顯示某個偉大的天才的一點思想,顯示自然不假人手而自行展現出來的力量或美惠。正如留聲機唱片中孤立地播放出來的先妣美妙的嗓音並不足以減輕我們失去母親的痛苦一樣,用機械模仿出來的暴風雨也跟萬國博覽會上光彩奪目的噴泉一樣引不起我絲毫興趣。為使暴風雨絕對真實,我也要求這海岸是一條天然的海岸,不是哪個市政府臨時挖出來的一條土溝。大自然在我心中激起的種種情懷,使我覺得它跟人用機械創造的東西截然不同。大自然帶上的人工印記越少,它給我心的奔放留下越多的餘地。我可早就記住了巴爾貝克這個名字,勒格朗丹說這個海灘緊挨著「那以沉船頻繁而知名的喪葬海岸,一年當中倒有六個月籠罩著一層薄霧,翻騰著滾滾白浪。」 他還說:「人們在那裡比在菲尼斯泰爾(那裡儘管現在旅館鱗次櫛比,依然未能改變大陸最古老的骨架)更能感覺到他們腳下就是法國大陸、歐洲大陸、古代世界大陸真正的邊緣。這是漁民的最後一個營地,他們跟創世以來世世代代的所有漁民一樣,面對海上的迷霧和黑夜的暗影這永恆的王國。 有一天在貢佈雷,我在斯萬先生面前談起這巴爾貝克海灘,想從他嘴裡探聽一下這裡是不是看最強烈的暴風雨的最理想的地點,他答道:「巴爾貝克嗎,我是很熟悉的!巴爾貝克的教堂是十二三世紀建的,還是半羅曼式的,也許是諾曼底哥特式建築物最奇妙的樣品,可真是獨一無二!簡直像是波斯藝術。」直到這時為止,這個地區在我心目中仿佛只是屬遙遠得無法追憶的遠古的大自然,跟那些偉大的地質現象的歷史同樣悠久,也跟地上的海洋和天上的大熊星座一樣置身於人類歷史之外——就連那些未開化的漁民也跟他們所捕的鯨一樣,對他們來說也無所謂中世紀不中世紀的問題。現在真像是喜從天降,忽然發現這個地區也走進了世紀的序列,經歷過羅曼時代,忽然得知哥特式的三葉草也曾在一定的時刻來裝點過這裡蠻荒的石塊,正如那雖然細小然而生命力旺盛的花草在春季來臨時穿透終年不化的積雪,星星點點地散佈在極地一樣。哥特式藝術幫助我們確定這些地方和這些人的年代,同樣這些地方和這些人也幫助我們確定哥特式藝術的年代。我試著在腦子裡想像這些漁民的生活,他們在中世紀聚居在這地獄海岸的一角,在死亡的懸崖腳下,又是怎樣小心翼翼地、出乎意料地嘗試著建立起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我原來一直以為,哥特式藝術只有在城市中才有,現在它離開了城市,在我心目中就更是一個有生命的東西了,我可以看它怎樣在特殊的條件下,在蠻荒的岩石上,萌芽生長,開出一朵尖尖的鐘樓之花。有人領我去看巴爾貝克最著名的雕像的複製品,有毛髮蓬鬆、塌算子的使徒,有門廳的聖母像,當我想到我有一天可以親眼看到它們聳立在那永恆的帶有鹹味的濃霧之間,我都高興得喘不過氣來了。從此,每到二月間風雨交加但天氣溫和之夜,狂風在我心中呼嘯,刮得它跟臥室的煙囪一樣猛烈地晃動,也把上巴爾貝克一遊的盤算注入我的心中,既要去看一看哥特式的建築,也要去體驗一下海上的風暴。 我真想第二天就乘上一點二十二分那班其妙無比的火車;這班車的開行時刻,無論是在鐵路公司的公告牌上還是在巡迴旅行的廣告上讀到時,我的心總不禁怦怦直跳:我仿佛覺得它在下午的某一個確定的點上,開了一道美妙的槽,畫下了一個神秘的標誌,自這裡起,鐘點改了方向,儘管也還通向夜晚,通向明晨,然而已經不是在巴黎看到的夜晚或明晨,而是在列車通過而你可以自行選擇的若干城市中之一所看到的:列車在貝葉、古當斯、維特萊、蓋斯當貝、邦多松、巴爾貝克、朗尼翁、朗巴爾、貝諾岱、阿方橋、甘貝萊都是要停的,還要瀟灑地繼續前進,為我提供更多的地名,叫我不知如何選擇是好,因為我不能捨棄其中任何一個。然而甚至我都無法再等明天那班火車,如果父母親答應的話,我想匆匆穿上衣服,當晚離開巴黎,明日清晨當太陽在呼嘯的海面升起時就抵達巴爾貝克,我將在波斯風格的教堂裡躲避那海面飛濺的浪花。但隨著復活節假期日漸迫近,我父母親答應我可以在意大利北部度假,於是那一直佔據我整個心靈的暴風雨之夢,一心只想看浪濤從四面八方呼嘯而來,洶湧升騰,在那些陡峭粗糙如懸崖、鐘樓上有海鳥呼號的教堂旁邊直沖最荒漠的海岸的夢想一下子就煙消雲散了,失去了它全部的魅力,因為它同起而代之的春之夢截然對立,只能起削弱它的作用;這是最絢麗多彩之春,不是依然還有寒霜砭人的貢佈雷的春天,而是將菲埃索爾①的草地佈滿百合花和銀蓮花,使佛羅倫薩得有象安吉利科修士②畫中那樣金光閃閃,光耀奪目的背景的春天。從這時起,我就覺得只有陽光、花香、色彩才有價值,景象的變換在我心中促成了願望的徹底的改變,而且這改變來得如此突然,就象在音樂中時常發生的情形一樣,也促成了我感情基調的徹底的變化。到了後來,只要天氣稍為有些變動,就會在我心中激起那樣的變化,用不著等到另一個季節的來臨。這是因為,時常在某個季節的某一天,我們覺得它是另一個季節迷了路的一天,它使我們生活在那個季節,立即想起並且渴望那個季節特有的樂趣,把我們正在做的夢打斷,把幸福日曆中某一章的一頁撕下,或者移前,或者挪後。不久,我們的舒適感或是我們的健康只能從這些自然現象中偶然取得微不足道的好處,直到有朝一日,科學能夠充分掌握這些現象,任意予以製造,把呼喚雨雪陽光的本領交到我們手裡,使它們免遭機運的監護,擺脫它的喜怒無常為止,同樣,大西洋與意大利之夢的出現也就不再完全取決於季節和天氣了。要使巴爾貝克、威尼斯、佛羅倫薩再現,我只消把它們的名字念上一遍,這些名字所代表的地方在我心中激起的願望就凝聚在這幾個音節之中。即使是在春天,只要在哪本書裡見到巴爾貝克這個名字,就足以喚起我去看暴風雨和諾曼底哥特藝術的願望;哪怕是個風雨交加的日子,佛羅倫薩或者威尼斯這個名字也會使我嚮往太陽、百合花、總督府或者百花聖母院。 -------- ①菲埃索爾在佛羅倫薩近郊。 ②安吉利科修士(1387——1455):俗名古依多·第·彼埃特魯,是意大利文藝復興早期畫家。 這些名字雖然從此永遠吸附了我對這些城市所設想的的形象,但這是經過改造了的形象,是依照它們自身的規律重現到我腦際的形象;這些名字美化了這些城市的形象,也使它跟這些諾曼底和托斯卡尼的城市的實際不相一致,而我想像中賦予的任意的歡快越是增長,來日我去旅行時的失望也越強烈。這些名字強化了我對地球上某些地方的概念,突出了它們各自的特殊性,從而使它們顯得更加真實。我那時不把這些城市、風景、歷史性建築物看成是從同一塊質料的畫布上在不同的位置裁剪下來、賞心悅目的程度有所不同的畫幅,我是把它們當中的每一個都看成是一個完全與眾不同的陌生的東西,我的心靈渴望著它,樂於從結識它之中得到益處。當這些城市、風景,歷史性建築物冠以名稱,冠以它們特有的名稱,就跟人各有其姓名時,它們又取得了更多的個性。文字為我們提供事物的明白而常見的小小的圖像,就象小學校牆上掛的掛圖,教給孩子什麼叫做木工的工作臺,什麼叫做鳥,什麼叫做螞蟻窠,反正把同一類東西都設想成是一模一樣。而人名(還有城市的名稱,因為我們是習慣於把城市看成是跟人一樣各有不同,獨一無二的)為我們提供的圖像卻是含糊的,它根據名字本身,根據名字是響亮還是低沉,選出一種顏色,把這圖像普遍塗上,就象某些廣告一樣,全部塗上藍色或者全部塗上紅色,由於印刷條件的限制或是設計師的心血來潮,不但天空和大海是藍的或紅的,就連船隻、教堂、行人也是藍的或紅的。自從我讀了《巴馬修道院》以後,巴馬就成了我最想去的城市之一,我覺得它的名字緊密,光滑、顏色淡紫而甘美,如果有人對我說起我將在巴馬的某一所房子得到安置,那他就使我產生一種樂趣,認為我可以住進一所光滑、緊密、顏色淡紫而甘美的住所,它跟意大利任何城市的房子毫無關係,因為我只是借助于巴馬這個名字的密不通風的沉重音節,借助於我為它注入的司湯達式的甘美和紫羅蘭花的反光而把它設想出來的。而當我想到佛羅倫薩的時候,就仿佛是想到一座散發出神奇的香味,類似一個花冠的城市,因為它被稱之為百合花之城,而它的大教堂就叫做百花聖母院。至於巴爾貝克,它是這樣的名字中的一個,正如古老的諾曼底陶器還保留著製造它的陶土的顏色一樣,這些名字還體現著某種已經廢除了的習俗、某種封建權利、一些地方的歷史情況,還有某種曾構成一些古怪的音節的過時的讀音方式,我也毫不懷疑還能從在當我到達巴爾貝克時將為我斟上一杯牛奶咖啡,領我到教堂面前去看奔騰的大海的那位客棧主人嘴裡聽到;我要賦予他一副古代韻文故事中的人物那種喜歡爭論,以及莊嚴肅穆的古色古香的派頭。 如果我身體日漸健壯,父母親即使不答應我上巴爾貝克住些日子,至少同意我登上我在想像中曾多次搭乘的一點二十二分那班火車去見識見識諾曼底或者布列塔尼的建築和景色的話,我就想在那最美的幾個城市下車;然而我無法將它們加以比較,無法挑選,正如在並非可以互換的人們中間無法選取一樣;譬如說吧,貝葉以它的尊貴的紅色花邊而顯得如此高聳,它的巔頂閃耀著它最後一個音節的古老的金光;維特萊末了那個閉音符給古老的玻璃窗鑲上了菱形的窗櫺;悅目的朗巴爾,它那一片白中卻也包含著從蛋殼黃到珍珠灰的各種色調;古當斯這個諾曼底的大教堂,它那結尾的二合元音沉濁而發黃,頂上是一座奶油鐘樓;朗尼翁在村莊的寂靜之中卻也傳出在蒼蠅追隨下的馬車的聲響;蓋斯當貝和邦多松都是天真幼稚到可笑的地步,那是沿著這些富於詩意的河濱市鎮的路上散佈的白色羽毛和黃色鳥喙;貝諾岱,這個名字仿佛是剛用纜繩系住,河水就要把它沖到水藻叢中;阿方橋,那是映照在運河碧綠的水中顫動著的一頂輕盈的女帽之翼的白中帶粉的騰飛;甘貝萊則是自從中世紀以來就緊緊地依著於那幾條小溪,在溪中汩汩作響,在跟化為銀灰色的鈍點的陽光透過玻璃窗上的蛛網映照出來的灰色圖形相似的背景上,把條條小溪似的珍珠連綴成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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