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八三


  這些形象之所以不會真實,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那就是它們必然是十分簡單化了的;當然,我的想像力所嚮往,而我的感官只是很不完全地感知而且並未立刻感到樂趣的東西,我就把它打入名字的冷宮裡了;當然,因為我也曾在這冷宮裡積攢了夢想,所以那些名字現在就激勵著我的願望;然而那些名字也並不怎麼包羅萬象;我至多也只能裝進每個城市的兩三處主要的勝景,而這些勝景在那裡也只能單獨並列,缺乏中間的連系;在巴爾貝克這個名字當中,就象從在海水浴場賣的那種鋼筆桿上的放大鏡中,我看到一座波斯風格的教堂周圍洶湧的海濤。但也許正因為這些形象是簡化了的,所以它們在我身上才能起那麼大的作用。有一年,當我的父親決定我們要上佛羅倫薩和威尼斯度復活節假時,由於在佛羅倫薩這個名字當中沒有地方裝下通常構成一個城市的那些東西,我就只好以我所設想的喬托的天才,通過春天的芳香,孕育出一個超自然的城市來。既然我們不能讓一個名字佔有太多的空間與時間,我們至多只能象喬托的某些畫中表現同一人物的先後兩個動作那樣——前一幅還躺在床上,後一幅則正準備跨上馬背——把佛羅倫薩這個名字分成兩間。在一間裡,在一個頂蓋之下,我觀賞一幅壁畫,那上面覆蓋著一塊晨曦之幕,灰濛濛的、斜照而逐漸擴展;在另一間裡(當我想到一個名字時,我並不是想到一個不可企及的空想的事物,而是一個我行將投身其間的一個現實的環境,一個從未經歷過的生活,我在這個現實環境中完整無損而純淨無瑕的生活賦予最物質性的樂趣、最簡單的場景以原始人的藝術作品中的那種魅力),我快步邁過擺滿長壽花、水仙花和銀蓮花的老橋,好早早地吃上正在等著我的那頓有水果,有基安蒂紅葡萄酒的午餐。這就是我眼前所看到的(雖然我人還在巴黎),而並非真正在我身邊的東西。即使是從單純的現實主義的觀點來看,我們所嚮往的國家在任何時刻也都比我們實際所在的國家在我們的實際生活中佔有多得多的位置。顯然,當我更仔細地想一想,在我說出「上佛羅倫薩、巴馬、比薩、威尼斯去」這幾個字時我腦子裡到底想的是什麼,這時候我就會明白,我眼前看到的根本不是一個城市,而是跟我已知的一切是如此不同,也是如此甘美,就跟從來都是生活在冬季傍晚的某些人突然看到那從未見過的新異奇跡——春之晨一樣。那些固定不變的不真實的圖景充斥於我的夜晚,也充斥於我的白晝,使得這個時期的我的生活不同於以前那些時期(在一個隻從外面看事物,也就是說什麼也看不到的旁觀者的眼中,那些時期可能與這個時期並無不同),這就好象在一部歌劇中,一個富有旋律性的動機引進了一點創新之處,只看腳本的人體會不到,而呆在劇場外面一個勁兒掏出表來看鐘點的人就更難以想像了。再說,就從單純數量的觀點來看,在我們的生活當中,日子也並不都是相等的。要度過一天,對象我這樣多少有點神經質的人,就跟汽車一樣,有著幾種不同的「排檔」。有些日子坎坷不平,艱難險阻,爬起來是無休無止,而有些日子則是緩坡坦途,可以唱著歌兒全速下降。在這個月裡,我把佛羅倫薩、威尼斯和比薩的形象當作一首歌曲那樣反復吟詠而永不知滿足,這些形象在我心中激起的願望當中有著如此深刻的個人的東西,簡直可說是一種愛情,對人的愛情——我一直相信這些形象是跟不以我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現實相符的,它們使我產生了早期基督徒在升入天堂的前夕所可能抱有的那種美妙的希望。由幻想創造出來而並未經感覺器官感知的東西,現在要用感覺器官去觀看、去觸摸(而且越是跟它們已知的東西不一樣,誘惑力就越大),這裡頭存在的矛盾,我也不去管它了;正是提醒我這些形象是現實的那些東西最強烈地點燃著我的願望,因為這仿佛是我的願望可以得到滿足的一個許諾。雖然我這種豪情是出之於要滿足藝術享受的願望,但就維持這個願望來說,旅遊指南卻比美學書籍起的作用更大,而火車時刻表甚至更有過之。當我想起,佛羅倫薩這個在我的想像中可望而不可即的城市,如果在我心中把它跟我隔開的這段路程不能通行的話,我總可以「走陸路」繞個彎,拐一拐走到的,這時我就會心情激動。當然,當我賦予我就要看到的事物以重大的價值,反復思想威尼斯是「喬爾喬涅①畫派的所在地,提香的故居,中世紀住宅建築最完善的博物館」時,我感到幸福。當我上街,由於天氣的關係(早春來了幾天後寒冬又忽然恢復,這在聖周時的貢佈雷是常有的事)而走得很快的時候,我感到更加幸福——我看到馬路兩旁的栗樹雖然沉浸在潮濕似水的寒氣之中,卻依然象毫不氣餒,穿上盛裝,準時赴宴的客人一樣,照樣開始用它們遭霜凍的嫩葉,裝點這肅殺的寒氣,雖然阻撓,然而無力遏制其生長的不可抗拒的青蔥翠綠,這時我想佛羅倫薩的老橋已經堆滿了風信子和銀蓮花,春天的太陽已經把威尼斯大運河的河水染成一片深藍,染成一片碧綠,當它沖上提香的畫作時,簡直可以跟畫上豐富的色彩比個高下。當我的父親一邊看氣壓計,為天氣之冷而興歎,一邊卻開始研究坐哪班車最好時,我真是抑制不住我歡樂的心情;我也知道,等到吃完午飯走進那染上煤灰的實驗室,走進那能使周圍的一切都變樣的魔室,第二天醒來時就可以到達那「以碧玉為牆,以綠寶石鋪地」的大理石和黃金之城了。這樣,它跟百合花之城就不再僅僅是我任意置之於我的想像力面前的虛構的圖景,而是存在於離開巴黎一段距離(要去的話就絕對必須邁過),存在於地球上某一定點而不是任何其他地點的了,總而言之,這兩個城市是確確實實真實的城市。當我的父親說「總之,你們在威尼斯可以從四月二十號呆到二十九號,然後在復活節的早晨就到佛羅倫薩」的時候,對我來說,這兩個城市就更加真實了;他這幾句話不僅使兩個城市從抽象的空間當中脫離了出來,而且也使它們從想像的時間當中脫離了出來,在想像的時間中我們不是一次僅僅安排一個旅行,而是把別的幾次旅行也同時安排在一起而並不以為怪,因為這些旅行僅僅是可能性而已——而且這想像的時間是完全可以再生的,你把它在這個城市裡度過了,還可以在另一個城市再度;他這幾句話也為這兩個城市安排了特定的日子,這些日子就是證明在這些日子中所做的事情的真實性的證明書,因為這些獨一無二的確定的日子用過以後就消失了,它們不再回來,你不能在那裡度過以後又到這裡再度;我感覺到,正是將近星期一洗衣店要把我濺了墨水的那件白背心洗了送回來的那一周,那兩個皇后城市從它們當時還不存在於其間的理想的時間中走了出來,以最激動人心的幾何學的方式把它們的圓屋頂和鐘樓載入我個人的歷史中去。然而我那時還只是在走向歡樂的頂點這條道路的途中;後來我終於到了這一點(直到那時,我才得到啟示,在那汩汩作響、被喬爾喬涅的壁畫映紅了的街道上,下一周,也就是復活節的前夕,在威尼斯散步的並不是我不顧別人再三提醒而依然還設想的那些「威風凜凜,象海洋那樣令人生畏,頭戴著閃耀著青銅光的盔甲,外披帶褶的血紅披風」的人們,而在別人借給我的那張聖馬克教堂的大照片上,攝影者照下來的頭戴圓頂帽,站在門廊前的那個小人兒可能就是我了),這時我只聽得父親對我說:「大運河上這會兒可能還冷,你無論如何別忘了把冬大衣和厚上衣裝進箱子。」聽了這話,我簡直是欣喜若狂了;我感到我突然穿進那些「仿佛是印度洋中的暗礁似的紫水晶石堆」之中,這是我直到那時一直以為是不可能的事情;我以遠遠超出我體力的動作,象剝一隻無用的甲殼一樣,驅去我臥室裡身邊的空氣,換上同等數量的威尼斯的空氣——那是我的想像力注入威尼斯這個名字當中的海上的空氣,是夢中的無法形容的特殊的空氣;這時我忽然感到像是靈魂出竅,隨之而來的是一陣噁心,就象人們剛得了一陣劇烈的喉痛時那樣,家裡人不得不把我扶到床上,我燒得那麼厲害,大夫宣稱不僅現在不能讓我上佛羅倫薩和威尼斯去,而且即使我全好了,一年之內也不能打算外出旅行,也不能有任何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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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喬爾喬涅(1477—1510):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威尼斯畫派最優秀的畫家之一。他的藝術對提香及後代畫家影響很大。

  唉!我還被絕對禁止上劇場去聽拉貝瑪的戲;這位被貝戈特認為是有天才的卓越的藝術家,當她讓我看到一些也許是既重要又美妙的東西時,原本是可以減輕我為沒有能去佛羅倫薩和威尼斯,又不能去巴爾貝克而痛苦的心情的。家裡只能退而求其次,讓我每天到香榭麗舍公園去,由一個人陪著,不讓我太累,這個人就是弗朗索瓦絲,她是在萊奧妮姨媽死了以後就一直侍候我們的。上香榭麗舍實在是我難以忍受的事情。只要貝戈特在他的哪部作品裡描寫過這個公園,我也許會產生結識它的願望,正如我總想認識在想像中早就已經有了一個「副本」的東西一樣。我的想像力使這東西保持溫暖,賦予它一個個性,我就想在現實中找到這個東西;可是在香榭麗舍這個公園裡,沒有一樣東西跟我的夢有任何聯繫。

  有一天①,正當我對木馬旁邊我們那老地方感到膩味的時候,弗朗索瓦絲帶我越過那些由賣麥芽糖的女商販等距相隔的座座堡壘構成的邊境線,到鄰近陌生的地區散步,那裡是一張張從未見過的臉,還有山羊拉的小車來來往往;她然後回去把那靠在一叢月桂樹上的椅子上的活計拿回來;在等待她的當口,我在那稀稀拉拉,剪得很短、又被太陽曬得枯黃的大草坪上走來走去,在這草坪的一端有一個池塘,塘邊是座雕像,這時在小徑那邊,有個小姑娘正在穿外套,把球拍裝進套子,以生硬的語調對正在噴泉的承水盤邊打羽毛球的另一個紅頭髮女孩說:「再見了,希爾貝特,我回去了,別忘了今天晚上我們吃了晚飯上你家去!」希爾貝特這個名字在我耳邊掠過,它並不僅僅是提到一個不在場的人物,而是直接稱呼講話的對方,因此更有力地提醒我它所指的那個人的存在;它就這樣在我耳邊掠過,可說是以隨著它的彈道曲線,隨著它逼近目標而逐漸增長的力量而行動著;——我感到,在它身上裝載著呼喚她的那個朋友(當然不是我)對她所呼喚的對象的認識和印象,裝載著當她念出這個名字時她對她們日常親密的交往,對她們彼此間的串門所見到的全部景象,至少是保留在記憶中的全部景象,而我由於不能企及而為之感到痛苦的這份陌生的生活,對這個幸福的姑娘來說卻是如此熟悉,如此可以操縱自如,她使我觸及這份生活的表面而無法深入其中,她以她那一聲叫喊把這份我所陌生的生活投進了寥廓的天空;——希爾貝特這個名字,精確地觸及了斯萬小姐的生活中的一些肉眼不能見的點滴,使它們所發出的香澤在空中飄蕩,其中也包括今晚晚餐以後在她家舉行的那個聚會的芬芳;——它也構成一片色彩斑斕的浮雲,今晚在孩子和女僕群中悠然飄過,就同那在普桑所畫的某個花園上空揚帆飛翔的雲一樣,跟歌劇中滿載駿馬和車輛的彩雲那樣反映出眾神生活的場面;——最後,它也在這塊亂蓬蓬的草地上,在她所站的位置(這既是凋零的草坪的一角,又是打羽毛球那金髮姑娘午後的一個時刻,她這時還在不停地發球,不停地接球,直到一個帽子上插著藍色翎毛的家庭女教師來叫她才住手)投上一道美妙無比的雞血石色的光帶,象一個映象那樣不可捉摸,象一塊地毯那樣覆蓋在地面,而我不禁無休無止地在這道光帶上拖著我那雙戀戀不捨,褻瀆神明的沉重的雙腳躑躅,直到弗朗索瓦絲對我嚷道:「得了,把您短大衣的扣子扣上,咱們顛兒吧,」這時我生平第一次不無惱怒地注意到她的語言是如此粗俗,唉!帽子上沒有藍翎毛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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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那是在1895年,「我」十五歲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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