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
八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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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他也常不寒而慄地想過,有朝一日他也許會不愛奧黛特,他暗暗自許應該警惕,一當感到他對奧黛特的愛要離他而去時,就要把它緊緊抓住,拽將回來。可隨著他愛情的衰退,保持愛情的願望也隨之衰退了。人是不能改變的,也就是說不能變成另外一個人而繼續聽從不復存在的那一個人的情感。有時他在報上見到被他懷疑曾經當過奧黛特情人的人的名字,這也會使他的醋意油然而生,不過這種醋意並不強烈,但表明他還沒有完全擺脫他曾感到如此痛苦,也是他享到如此歡樂的時期,也表明人生路程上的一些偶然因素還可能使他悄悄地、遠遠地看到那個時期的優美之處;這醋意帶給他的毋寧是一種可喜的激動,就象一個悶悶不樂的巴黎人離開威尼斯要回法國去,最後一隻蚊子提醒他意大利跟夏天離他都還並不太遠一樣。而更多的時候,他正要與之告別的這段不尋常的歲月,當他作出努力,縱使不能繼續滯留,至少在他還有可能的時候留下一個清楚的景象時,他卻發現為時已經太晚了;他也想跟再看一眼行將消失的景象那樣再看一眼他剛告別的這段戀情,可是一身而任兩人,為已經不再具有的情感得出一個真實的景象卻是如此困難,結果要不了多久腦子裡就一片漆黑,眼睛也一無所見,他只好不再去看,摘下夾鼻眼鏡,擦擦鏡片;他心想還是休息一會兒的好,過一會兒也不為遲,這就沒精打采地縮在角落裡,跟那位昏昏欲睡的旅客一樣,他正拉下帽子蓋住眼睛,想在他感覺到正在越來越快地把他帶離他曾長時間生活過的國家的這個車廂裡睡上一覺,而他卻曾默默許願不讓它在未曾最後道別以前就飛逝而過的。就跟那位直到進了法國國境才醒的旅客一樣,當斯萬偶然在身邊找到福什維爾曾是奧黛特的情人的證據時,他發現自己毫不感到痛苦,他的愛情現在已經離他而去了,只是為它永遠離開他時沒有跟他打個招呼而感到遺憾。在首次吻奧黛特以前,他曾力圖把她長久以來留給他的形象趕在這一吻的回憶日後使它變樣之前銘記心中,同樣,他也曾希望,能趁她還在,至少是在精神上能跟激起他的愛情、燃起他的妒火、給他帶來痛苦、從此也將永不再見的奧黛特道別。 他錯了。幾個星期以後,他還見到她一次。那是在他熟睡之際,在夢鄉的暮靄之中。他正跟維爾迪蘭夫人、戈達爾大夫、一個他認不出是誰的戴土耳其帽的年輕人、畫家、奧黛特、拿破崙三世和我的外祖父一起散步。他們走的那條路俯瞰大海,一側是懸崖,有時壁立千仞,有時僅及數尺,行人不斷上坡下坡;正在攀登的人們就看不見已經下坡的遊客,落日的餘暉漸漸暗淡,看來黑夜立即就要籠罩四野。浪花不時濺到岸上,斯萬也感到面頰上濺上冰冷的海水。奧黛特叫他擦掉,可是他辦不到,因此在她面前他感到尷尬,何況他身上穿的還是睡衣。他但願人們因為天黑而發現不了這個情況,然而維爾迪蘭夫人卻以詫異的目光久久凝視著他,而他只見她臉龐變形,鼻子拉長,還長上了一部大鬍子。他轉過臉去看奧黛特,只見她面頰蒼白,臉上長著小紅疙瘩,面容疲憊,眼圈發黑,然而她還是以充滿柔情的目光看著他,雙眼似乎要象淚珠一樣奪眶而出,他感到他是如此地愛她,真想馬上把她帶走。奧黛特忽然轉過手腕,看了一下手錶,說一聲「我該走了」,就以這同樣的方式跟所有的人道別,也沒有把斯萬叫到一邊,告訴他當晚或者哪一天在什麼地方再見。他不好意思問她,他真想跟她一起走,卻又不能不扮出一副笑容回答維爾迪蘭夫人的問題,連頭也不敢向奧黛特那邊轉去,可是他的心突突地跳得可怕,他恨奧黛特,真想把剛才還如此喜歡的她那兩隻眼睛摳掉,把她蒼白的面頰抓爛。他繼續跟維爾迪蘭夫人一起上坡;也就是一步一步更遠離在相反的方向下坡的奧黛特。時間才過了一秒鐘,卻仿佛她已經走了幾個鐘頭。畫家告訴斯萬,她剛走不久,拿破崙三世也不見了。「他們肯定是商量好的,」他說,「他們准是要在崖腳下相會,卻又顧到禮儀,不好意思兩個人一起跟咱們道別。她是他的情婦。」那不相識的年輕人哭起來了。斯萬竭力安慰他。 「她還是有道理的,」他說,一面為他擦試眼淚,一面給他摘了土耳其帽,讓他更自在些,「我都勸過她十多次了。幹嘛難過呢?那個人是會理解她的。」斯萬這是自言自語,因為他原先沒能辨認出來的那個年輕人就是他自己;就象有些小說家一樣,他是把自己的人格分配給了兩個人物,一個是做夢的那個人,另一個是他所看見的站在他面前戴著土耳其帽的那個人。 至於那個拿破崙三世,其實就是福什維爾;把某些概念模模糊糊地一聯繫,把男爵平常的面貌稍加改變,再加上交叉在胸前的榮譽勳位勳章的綬帶,這就使得斯萬給了他這樣一個名字;實際上,夢中這個人物在他心目中所代表的,讓他想起來的也正是福什維爾。在夢鄉中的斯萬從不完全的變幻著的形象中作出錯誤的推斷,而且他這時也掌握一種創造的能力,能象某些低級生物通過簡單分裂那樣進行繁殖;他通過所感覺到的自己手掌的溫暖模造出一隻他在想像中握著的另一人的手心,同時也通過自己都還沒有意識到的情感和印象來勾勒出一些曲折情節,通過邏輯連系,在他睡夢中的一定時刻,構成必要的人物來接受他的愛或者促使他醒來。黑夜忽然降臨,警鐘響起,居民從烈焰沖天的房屋中逃出,奔跑著從他面前過去;斯萬聽到洶湧的波濤聲,他的心也同樣猛烈地在他胸膛裡突突地跳著。突然間,他的心跳加速,他感到一陣說不出來的痛苦和噁心,一個滿身是灼傷的農民在經過他面前時說:「您去問問夏呂斯吧,奧黛特是在他那裡跟她的夥伴過夜的。他常跟她在一起,她跟他也無話不說。是他們放的火。」原來是他的男僕剛把他叫醒,對他說: 「先生,八點了,理髮師也來了,我已經告訴他過一個鐘頭再來。」 這些話穿透斯萬沉浸其中的睡眠之波,在到達他的意識之前卻產生了偏離,就像是一道光線在水底顯得像是一個太陽一樣,也正如片刻之前鈴聲在他夢鄉的深淵之中變成了警鐘的聲音,鬧出了火災這檔子事兒。這時候,他夢中的景色化為灰燼,他把眼睛睜開,最後一次聽到大海遠去的濤聲。他摸摸面頰,是幹的。然而他還記得那冰冷的水的感覺和鹽的鹹味。他下床穿上衣服。他之所以早早地把理髮師叫來,是因為他頭天給我外祖父寫了信,說是下午要到貢佈雷去,因為他聽說德·康布爾梅夫人(也就是過去的勒格朗丹小姐)要在那裡住幾天。他回想起那年輕的嫵媚的面孔,還有他久別了的鄉間的嫵媚的景色,兩者對他產生了巨大的吸引力,促使他下定決心離開巴黎幾天工夫。種種偶然的機會使得我們跟某些人相逢,這機會並不跟我們愛他們的時間相一致,可能發生在愛情還沒有開始以前,也可能在愛情已經泯滅以後又再重現;事後回想起來,在我們一生中後來註定要成為我們意中人的最初出現總是有預告或先兆的意義的。就這樣,斯萬常常回顧在劇場碰見奧黛特時她的形象,在那個晚上,他是根本沒有想到以後會再見到她的;現在他也想到德·聖德費爾特夫人家那個晚會,他那晚把德·弗羅貝維爾將軍介紹給德·康布爾梅夫人。我們生活中的利害關係是如此複雜,以至在同一情況下,尚未到來的幸福的基礎已經在我們正在受著的痛苦加劇時奠定,這也並不罕見。這樣的事情當然也會在德·聖德費爾特夫人府第以外在斯萬身上發生。又有誰能知道,那天晚上他要是上別的什麼地方,是否會有別的什麼喜事,別的什麼不幸,而往後被他看成是不可避免的事?不過,確確實實發生了的事情,他會覺得是不可避免的;他都差點兒要把那天打定主意去參加德·聖德費爾特夫人家的晚會看成是天意如此了:他這個人雖然渴望能欣賞生命豐富多彩的創造,卻無法對一個難題(例如到底什麼應該是最該企求的東西)長時間苦思冥想,只好認為在那晚感到的痛苦跟尚難預料然而已在萌生中的樂趣之間存在著必然的關聯,只不過這痛苦與這樂趣之間的平衡太難保持了。 醒來一小時後,當他指點理髮師怎樣使他的頭髮在火車上不致蓬亂時,他又想到他那個夢,又看到奧黛特蒼白的臉色、瘦削的面頰,疲憊的臉龐、低垂的眼皮,仿佛全都就在他的眼前;奧黛特的萬般柔情早已把斯萬對她的執著的愛化為對她的首次印象的長期遺忘——自從他們最初相愛以來這些日子,在他剛才睡著時,他在記憶中都曾竭力搜尋它們的確切感覺,從那時以來他已不再注意到的東西也仿佛就在他的眼前。自從他不再感到不幸,道德修養也隨之有所降低以來,粗野的話也不時湧上他的心頭,他心裡不禁咆哮起來:「我浪擲了好幾年光陰,甚至恨不得去死,這都是為了我把最偉大的愛情給了一個我並不喜歡,也跟我並不一路的女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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