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七七


  有時他盼望她在意外事故中沒有痛苦地死去,因為她是從早到晚總在外面,在街上,在大路上的。當她安然無恙回來時,他不禁讚歎人的身體是如此靈活和結實,總能驅避擺脫一切災難(自從斯萬有了這個隱秘的念頭以後,他覺得這樣的災難是數不勝數的),使得人們天天都能幾乎不受懲罰地從事他們撒謊、追求歡樂的勾當。斯萬對由貝裡尼作肖像的穆罕默德二世深表同情,後者對他的一個後妃愛得發狂,就用匕首把她刺死,據為他作傳的威尼斯人不加掩飾地說,這是為了求得他心地的寧靜。然後斯萬又為他只想到自己而深自愧恨,覺得他居然把奧黛特的生命視若草芥,自己感到痛苦也是活該,一點也不值得憐憫。

  既然他不能義無反顧地離開她,那麼,假如他繼續見到她而不分離的話,至少他的痛苦終將減弱,而他的愛情也許終將熄滅。既然他不願永遠離開巴黎,他就希望她永不離開。既然他知道她每年離開巴黎時間最長是在八九兩月之間,那麼他眼前還有好幾個月的餘暇來把這苦澀的念頭溶解在他腦子裡遙想的時日當中,這些時日和當前的時日一模一樣,在他飽含哀愁的心中流逝,透明而寒冷,然而並不引起他過分強烈的痛苦。但這心中構想的未來,這條無色而奔放的長河,奧黛特的一句話就把它擊中,象一塊寒冰似地把它堵住,阻止它流動,使它整個凝凍起來;斯萬突然感到心裡堵滿了一塊巨大而堅不可破的東西,擠壓他身體的內壁,直到使他全身爆裂:原來奧黛特帶著狡黠的微笑對他說:「福什維爾到聖靈降臨節時要出外旅行。他要到埃及去,」斯萬頓時就明白,這話就意味著「到聖靈降臨節時我要跟福什維爾到埃及去」。果不其然,過了幾天,斯萬問她:「嗯,你那天說要跟福什維爾同去的那次旅行怎麼樣了?」她冒冒失失地答道:「對了,親愛的,我們十九號就動身,我們會寄給你金字塔的圖片的。」那時他想弄清楚她是不是福什維爾的情婦,要當面問個明白。他知道她迷信,有些偽誓是不會起的,而且迄今為止,他一直擔心當面問她會使她惱火,遭她討厭,然而現在他已經失去了得到她愛的一切希望,這種擔心也就不復存在了。

  有一天,他收到一封匿名信,說奧黛特曾是無數男人的情婦(信上列舉幾個人,其中有福什維爾、德·佈雷奧代先生,還有那位畫家),還是一些女人的情婦,而且還進妓院。他為在他的朋友當中居然有人會給他寫這樣一封信而感到痛苦(從信上的某些細節看來,寫信的人對斯萬的私生活是很瞭解的)。他琢磨這是誰幹的。他從來沒有猜測過別人在背後幹些什麼,從來沒有懷疑過別人那些跟他們的言語掛不上鉤的行動。德·夏呂斯先生、洛姆親王、德·奧爾桑先生,他們當中哪一位也從來沒有在他面前說過他們贊成寫匿名信的話,他們所說的都表示他們是強烈遣責匿名信的,這樣一種卑劣的行徑莫非出自他們公開的性格背後的什麼地方?他看不出有什麼理由把這種無恥勾當跟他們當中任何一人的品格聯繫起來。德·夏呂斯的性格有點不正常,然而基本上是善良厚道的;洛姆親王雖然冷漠,但身心健全,為人正直。至於德·奧爾桑先生,斯萬從來沒有見過有誰,即使是在最慘的處境中,會在他跟前講出言不由衷的話,做出不得體,不妥當的舉止。有人說德·奧爾桑先生在跟一個富有的女人的關係當中有不正當的表現,斯萬總難於理解,每當他想到他的時候,他總不得不排除他那個壞名聲,認為它跟他那些數不勝數的高尚正直的表現無法協調。斯萬一時覺得他的腦子越來越糊塗,他就想點別的事情,好看得清楚一些。過了一會兒,他又有勇氣來繼續那番思考了。他剛才既不能懷疑任何人,到這時候就只好懷疑所有的人了。歸根到底,德·夏呂斯先生是愛他的,心地不壞。然而他有神經病,當他明天聽說斯萬病了的時候,他可能會難過得哭將起來,然而今天呢,也許出於妒忌,也許出於氣憤,一時心血來潮,就要對他使壞。說到頭,這號人最糟糕。洛姆親王對他的愛當然遠不及德·夏呂斯先生,但也正由於此,他對他斯萬也就沒有那麼強烈的感情;再說,他生性冷漠,既不會做出豪邁之舉,也不會幹出卑鄙齷齪的勾當;斯萬都後悔盡跟這一號人泡在一起了。他又想,阻止一個人對他周圍的人使壞是同情之心,而他終究只能保證本性跟他相同的人有這樣的心,譬如就心地善良來說,德·夏呂斯先生就是這樣一個人。對斯萬造成這樣一種痛苦,單單這一個念頭就會使德·夏呂斯先生產生反感。然而對一個感情冷漠,不怎麼太通人情的洛姆親王來說,在不同的本質的驅使下,可能會幹出什麼事來,誰又能預料到?心地好是最主要的,德·夏呂斯先生的心地就不錯。德·奧爾桑先生心地也不錯,他跟斯萬的關係雖不親密但還是真誠的,是由於他們對什麼事情都有一致的想法,所以樂於在一起絮叨;他們之間的關係比較平和,不像德·夏呂斯先生那樣激昂,那樣易於做出一時衝動的事情來,不管是好事,抑或是壞事。如果說有誰是斯萬過去一直感到能被他所瞭解,能身受其體貼愛護的話,那就是德·奧爾桑先生了。不錯,不過他過的那種不大體面的生活又如何解釋呢?斯萬現在感到遺憾,他從前竟從來沒有予以考慮,時常還以開玩笑的口吻說什麼他只有在流氓集團裡才能看到強烈的同情和尊敬的感情。現在他卻想,人們判斷別人,從來都是根據他們的行為,這並不是沒有道理的。只有行為才有意義,我們說的和想的都算不了什麼。夏呂斯和洛姆可能有這樣那樣的缺點,可他們是老實人。奧爾桑也許沒有缺點,可他不是老實人。他可能又一次幹了壞事。斯萬又把雷米懷疑起來,不錯,他只可能是授意別人去寫,但他顯然覺得那路子是走對了。首先,洛雷丹諾有理由恨奧黛特。其次,我們的僕人地位比我們低,以為我們除了家產之外還有什麼財富讓他們眼紅,除了缺點之外還有什麼罪惡讓他們瞧不起,又怎能設想他們最後不會幹出我們上等人幹不出的事來呢?斯萬還懷疑我的外祖父呢。斯萬每次求他幫忙,他不總是拒絕嗎?而且以他那資產階級的腦筋,還以為這都是為斯萬好呢。斯萬還懷疑貝戈特,懷疑畫家,懷疑維爾迪蘭夫婦,而在懷疑之中他再一次讚賞上流社會人士真是聰明,他們不願和藝術界的人士打上交道,而在藝術界裡這樣的事不僅可能發生,甚至也許被認為是巧妙的玩笑而受到肯定;但他這時也想起了那些波希米亞人,他們的行動是何等光明正大,而與此恰成鮮明對比的是貴族階級,他們在手頭缺錢,又要擺闊氣、花天酒地時又是如何經常背棄原則,便宜行事,簡直是爾虞我詐!總之,這封匿名信表明他認識一個能幹得出這等卑鄙行徑的人,然而他看不出為什麼這樣的卑鄙心理就更有可能隱藏在熱心腸人、藝術家、貴族的心靈深處(為他人所探測不出),而不是在冷漠的人、買賣人、僕役的心靈深處。應該採用什麼標準來判斷一個人呢?歸根結蒂,他所認識的人中間,沒有哪一個是不能做出可恥的行動來的。是不是應該跟他們全都不再來往泥?他鬧不清楚了;他一再抬手拍拍腦門,用手指擦拭單片眼鏡的鏡片,心想有一些並不比他差的人也跟德·夏呂斯先生、洛姆親王和別的一些人交往,這就表明,即使他們並不是不可能做出可恥的行動,至少每個人都必須遵從的那個生活的必然是要求我們跟並非不可能做出可恥的行動的人們交往的。於是他就跟所有他懷疑過的朋友繼續握手,只是帶點保留態度,認為他們也許曾經想陷他於絕望之境——不過這種保留態度也只是徒具形式罷了。

  至於信的內容,他並不為之不安,因為其中列舉奧黛特的罪狀沒有一絲真實的影子。斯萬跟許多人一樣,懂得動腦筋,也缺乏想像力。他清楚地知道,人們的生活充滿著矛盾,這是一條普遍真理,但具體到特定的人身上,他就把對方生活中他所不知道的部分,設想成跟他所知道的那部分完全一致,他借助于對方跟他講的話來設想他沒有跟他講的那些話。當奧黛特在他身邊的時候,如果他們談起別人有什麼不正當的舉止或者粗俗的情感的話,她總是用斯萬的父母從小教導他而他也始終恪守的原則來遣責他們的;再說,她也愛擺弄個花,愛喝杯茶,關心斯萬的工作。因此,斯萬就把奧黛特的這些習慣推而廣之於她的生活中的其他部分,當他要想像她不在他身邊時是什麼情景的時候,他就在腦海裡重複她那些姿態。假如別人描繪的情景跟她在他身邊(或者毋寧說是曾經那麼長時期地在他身邊)的情景一樣,然而是跟另外一個男人在一起,那他是會感到痛苦的,因為在他心目中,這個形象是逼真的。然而要說她進妓院,跟一些女人在一起狂歡作樂,過著卑鄙下流、荒淫無恥的生活,那就是荒誕無稽的胡說八道;謝天謝地,他想像中的朵朵菊花,她每日品飲的杯杯紅茶,她在不義之舉面前的填膺義憤,是不可能給這一派胡言的實現留下餘地的,不過他也時不時地告訴奧黛特,別人是怎樣出於惡意,把她的所作所為說給他聽的;同時他也順帶用上點他偶爾聽到的無關緊要然而卻是真實的細節,仿佛他對奧黛特的全部生活都了如指掌,只是秘而不宣,無意中露了這麼一點,讓人以為他掌握什麼情況,其實他既不瞭解,甚至連想都沒有想到;而他之所以經常懇求奧黛特不要歪曲事實,只是為了——不管他自己意識到與否——讓奧黛特把她的所作所為全都告訴他罷了。不錯,他也常對奧黛特說,他愛真誠坦率,其實,他是把他所愛的真誠坦率看成是一個能把他情婦的日常生活向他密報的拉皮條的人。因此,他對真誠坦率之愛並非超脫功利,也未能使他的人品變得更加高尚。他所珍愛的真實是奧黛特告訴他的真實;而為了得到這個真實,他不惜借助於謊言,而他卻經常對她說,謊言是如何陷入於墮落之境的。總之,他撒起謊來並不亞於奧黛特,因為他比她更不幸,也不比她少自私些。而奧黛特呢,當她聽斯萬對她本人講起她幹過的一些事情時,總是帶著一副猜疑的神色瞧著他,偶爾露出憤怒之情,來遮掩她的羞恥之心。

  有一天,正當他難得心境平靜了一個長時間而未生妒意的時候,他接受洛姆親王的邀請,晚間陪他去觀劇。他想知道上演的是哪個劇本,就把報紙打開,泰奧多爾·巴裡埃爾的《大理石姑娘》這個名字赫然躍入眼底,狠狠地擊中他的心坎,他不由得倒退一步,扭過頭去。「大理石」這個詞往常是如此經常映入他的眼簾,以至反倒是一晃而過,視而不見,現在在它出現的那個地方卻象在舞臺腳燈照射之下,突然如此奪目,叫他馬上想起了奧黛特有次給他講起的那個故事,說的是有回她跟維爾迪蘭夫人一起上工業展覽館參觀,這位夫人對她說:「你小心點兒!我可是知道怎樣把你融化掉的。反正你不是大理石做的。」奧黛特當時對他說這不過是開個玩笑,斯萬也沒怎麼在意。那時候他對她的信任比現在強多了。而那封匿名信卻恰恰講到了這一號戀情。他不敢抬眼看報,把它打開翻過一篇,躲開《大理石姑娘》這幾個字,開始心不在焉地讀起各省新聞來了。芒什省有暴風雨,第厄普、卡布爾、布士伐爾遭災。他這又怔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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