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七六


  自從他在維爾迪蘭家那次晚會上請人把那樂句再奏一遍以後,他竭力想弄清這樂句是怎樣象一股清香、一次摟抱那樣迷惑他,纏繞他的,他終於意識到那個收縮了的、冷冰冰的甘美之感得之于組成這樂句的那五個間距很小而其中兩個又不斷重複的音符;可事實上他不知道,他這番推理並不是從這小樂句本身得來,而是得之於在首次聽到那個奏鳴曲的晚會上認識維爾迪蘭夫婦以前,由於懶得動腦筋而用來解釋他所探索的音樂這個神秘實體的簡單的標準。他也知道,在他回憶之中的鋼琴的樂聲就越發歪曲他觀察與音樂有關的事物的觀點,而且展現在音樂家面前的天地並不是僅有七個音符的可憐的鍵盤,而是一個無限寬廣的鍵盤,幾乎還完全未為人所知,只是星星點點地散佈著千千萬萬表現溫柔、激情、勇氣和安謐的琴鍵,中間被層層從未被我們探索過的黑暗所阻隔;這些琴鍵彼此之間有天地之別,只為少數偉大的藝術家所發現,他們在我們心靈深處喚醒了跟他們發現的主題相應的情感,告訴我們,在我們原以為空無一物的心靈這個未被探索,令人望而生畏的黑暗中卻蘊藏著何等豐富多彩的寶藏而未為我們所知。凡德伊就是這樣的音樂家中的一個。他那個小樂句雖然為我們的理性設置了一層薄膜,但我們還是可以感到它如此充實、如此明確的內容,它又給這內容以如此新鮮、如此獨特的力量,使得聽眾把樂句和憑智力獲得的思想一視同仁地保存在心中。斯萬每次想到這個樂句,就仿佛是想到了愛情觀和幸福觀,馬上就能從中體會到它的特點,就如同一想起《克萊芙公主》和《勒內》①這兩個標題就知道它們的特點一樣。即使在他不想到這個小樂句時,它也跟一些無可替代的概念(例如光、聲、凹、凸、肉欲這些概念)處於同等地位,潛伏在他的心靈之中,而我們的內心世界之所以如此多彩多姿,絢麗斑斕,正是由於這些豐富的精神財富。假如我們一命歸天,我們也許就將失去這些財富,它們也許會自行消失。但只要我們活著,我們就不可能不認識它們,正如我們不可能不認識一個具體的物體一樣,也正如當我們的房間裡點上了燈,雖然屋裡的物體都變了樣,對黑暗的回憶也已不復存在,我們卻不可能懷疑燈光的存在一樣。就這樣,凡德伊的這個樂句,正如《特裡斯坦》②的某個主題(它為我們表現了心靈的感受)一樣,也歌頌死亡,也體現了相當動人的人生景象。這個樂句的命運,日後是要跟我們的心靈的現實聯繫在一起的,它是我們心靈的最特殊,又最各不相同的裝飾物之一。也許只有虛無才是真實的東西,而我們的夢幻並不存在,然而那時我們就會感到,那些與我們的夢幻相關連而存在的樂句和概念也就不復存在了。我們終究會死去,但是我們手上有這些神奇的俘虜作人質,他們將在我們生存的機會喪失時繼續存在下去。有了他們,死也就不會那麼淒傷,不會那麼不光彩了,甚至不會那麼太肯定了。

  --------
  ①《克萊芙公主》作者是法國十七世紀女作家拉法耶特夫人,被認為是法國第一部心理小說傑作。《勒內》則是十九世紀法國浪漫主義作家夏多布裡昂的作品。
  ②全名為《特裡斯坦與依索爾德》,是十九世紀德國作曲家瓦格納所作歌劇,歌頌死亡和黑暗,充滿叔本華的悲觀主義色彩。


  斯萬相信那個樂句的確存在著,他沒有錯,當然,從這個觀點來看,它是人間的東西,然而它卻屬￿一種超自然的創造物的世界;我們雖然從來沒有見過這種創造物,但當有某位探險家探索這不可見的世界,捕捉到一個這樣的創造物,從他進入的這個神奇世界中帶到我們這個塵寰的上空閃耀出片刻的光焰,我們看到時是會欣喜若狂的。凡德伊用他那個小樂句所做的就是這樣一件工作。斯萬感到,作曲家只是以他的樂器把它揭露出來,使它成為清晰可見,以他如此輕柔、如此審慎、如此細膩、如此穩健的手忠實描繪出它的輪廓,使得音響隨時變幻,有時變得模糊黯淡以表現一個幽影,而當它必須勾勒奔放的輪廓時又重新活躍歡騰起來。斯萬相信那個樂句確實存在,這有事實可以證明:如果凡德伊看見那個樂句,把它的形式描繪出來的能力較差,而竭力在一些地方憑他臆想添上幾筆來掩飾他觀察的不到和技巧的欠缺,那麼,任何一個耳朵稍為靈敏一點的音樂愛好者就會發現他的騙局。

  樂句消失了。斯萬知道,它還將在最後一個樂章的結尾出現,其間要隔著很長一段樂曲,而維爾迪蘭夫人家中那個鋼琴家老是把這一段跳過。這一段裡有一些美妙的思想,斯萬在第一次聽時未能辨認出來而現在卻發現了,仿佛這些思想在他記憶的衣帽間中突然把掩蓋著它的新穎之處的外衣脫掉了似的。斯萬聽著那分散的主題組成樂句,正如三段論法中的前提演繹為必然的結論,他親眼目睹這樂句的生成。他心想:「噢!凡德伊的大膽敢情跟拉瓦錫①和安培②一樣,都是得之于天才的啟發!他試驗並發現了掌握著那未為我們所知的力量的規律,把他信賴不移但永不能見的無形的巨車,駛過從未探測過的地域,奔向那唯一可能的目標!」斯萬在最後一段開始時聽到的鋼琴與小提琴之間的對話是多麼美啊!雖然摒棄了人間的詞語,卻並不象人們想像的那樣讓幻想主宰一切,恰恰相反,這裡卻排除了幻想;從來也沒有象這裡這樣更迫切需要對答的語言,然而問題從來也沒有象這裡這樣提得如此貼切,回答也從來沒有象這裡這樣明確。首先是鋼琴獨自哀怨,象一隻被伴侶遺棄的鳥兒;提琴聽到了,像是從鄰近的一株樹上應答。這猶如世界初創的時刻,大地上還只有它們兩個,也可以說這猶如是根據造物主的邏輯所創造,對其餘的一切都關上大門,永遠是只有它們倆的世界——這奏鳴曲的世界。鋼琴緊接著又為那個看不見的、呻吟著的生靈傾訴哀怨,可那生靈到底是什麼?是一隻鳥?是那小樂句還是不完整的靈魂?還是一個仙女?那叫喊聲來得是如此突然,提琴手得趕緊抓起琴弓來迎接。真是一隻神奇的鳥兒!提琴手像是想遮住它,馴服它,抓住它。它已經深入到他的心靈,由它召喚的那個小樂句已經使得提琴手那當真著了魔的身體象通靈者一樣顫動起來。斯萬知道這小樂句就要再次向他傾訴了。而這時他自己早已分裂成為兩人,以至在等待他即將面臨這樂句的時刻到來時,不禁哽咽起來,就象我們在讀到一行美妙的詩句或者聽到一個傷心的消息時那樣——而且並不是當我們隻身獨處的時候,而是仿佛在把這詩句或這消息告訴給我們的朋友們的時候,在他們身上,我們看到我們自己成了一個情緒能影響他們的第二者。樂句又重新出現了,但這次是高懸空中而且一動也不動地僅僅持續了片刻,立即又消逝了。它延續的時間是如此短暫,斯萬的眼睛連眨都沒眨一下。它還象一個完整充實的虹色水泡那樣懸著。又象一道彩虹,光澤逐漸減弱黯淡,然後又升騰起來,在最後歸於消失以前,大放前所未見的異彩:它原先還只露出兩種色彩,現在又添上棱鏡折射出的所有絢麗多彩的琴弦,奏出動人的曲調。斯萬不敢動彈,他也希望別人也都象他那樣安安靜靜,仿佛稍有動靜就會破壞這隨時都會消失的美妙脆弱的、神乎其神的幻景。說真的,誰也不想開口。那一個不在場的人(也許是一位死者,因為斯萬不知道凡德伊是否還在人世)的美妙得難以言傳的話語,在這些祭司們的頭上回蕩,足以吸引住在場的三百人的注意,把這個召喚陰魂的樂台化為舉行神奇儀式的莊嚴的祭壇。就這樣,當樂句終於結束,只剩下嫋嫋餘音在隨後取而代之的旋律中回蕩時,斯萬先還為那愚蠢得出了名的蒙特裡安德伯爵夫人在奏鳴曲還沒有完全終止時就俯過身來對他講說她的感想而惱火,後來卻禁不住微微一笑,也許是為在她的話語中發現了她自己所未曾體會到的更深的含義而高興。伯爵夫人對演奏者的高超演技讚歎不已,沖著斯萬嚷道:「真是奇怪啊,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神的……」她怕把話說得太絕,又找補了一句:「只有招魂時用的靈動台才是例外!」

  --------
  ①拉瓦錫(1743——1794):法國化學家,建立了化學命名法,發現氧在燃燒中的作用,提出物質守恆定律。
  ②安培(1775——1836):法國物理學家、數學家,電動力學的創始人。


  從這次晚會以後,斯萬明白奧黛特往日對他的感情是永遠不會恢復了,他過幸福生活的希望是再也不能實現了。有些日子,她偶爾對他親切溫柔,多少對他表示一點關心;他把她這些回心轉意的表面的、虛假的表示一一記下,就好比那些侍候著身患絕症行將離世的病人的朋友們,懷著那種充滿溫情和懷疑色彩的關切以及毫無希望的歡樂,記下這樣的話當作無比寶貴的事實:「昨天他都自己會算帳了,指出了我們計算中的一個錯誤;他還高高興興地吃了一個雞蛋,如果消化得好,我們明天想給他一塊排骨試試,」儘管他們自己也明明知道,對於一個死亡已經不可避免的人來說,這樣的事情已經毫無意義。斯萬心裡當然也明白,如果他現在離開奧黛特生活的話,他對她就會越來越淡漠,就會樂於看到她永遠離開巴黎;到時候他自己就會有呆在巴黎的勇氣,可是他卻沒有勇氣先走開。

  斯萬原也常有這樣的想法。現在他已經恢復對弗美爾的研究,他至少應該再到海牙、德累斯頓、不倫瑞克去些日子。他深信,在哥德斯密特拍賣時由毛裡茨博物館①當作尼科拉斯·馬斯②的作品買去的那幅《狄安娜的梳妝》,實際出自弗美爾之手。他很想就地進行一番研究來加強他的信念。然而當奧黛特在巴黎的時候(甚至當她不在的時候),要她離開巴黎,在他看來可是一個如此殘酷的計劃,他是明知自己永遠也下不了決心去實現,所以才能經常放在心裡盤算的——換到一個新地方,我們的感覺還沒有被習慣沖淡,我們隨時都會喚起原有的痛苦,使它加劇。不過他有時還在睡夢中萌生外出旅行的打算(全無影響根本是不可能的),居然還得以實現。有天他夢見他要外出一年,倚在車廂窗口沖著站在月臺上哭著向他道別的青年,勸他跟他一起上路。列車晃動,他也驚醒了,意識到他並沒有出家門,而且當晚,第二天還有以後幾乎每天都會見到奧黛特。那時,夢境依然縈回在他心頭,他讚美自己那些優越的條件,使他生活不必依賴他人,能以呆在奧黛特身邊,使得她允許他有時去看她;他把他這些優越的條件列舉一番,其中有:他的社會地位、他的財產(她時常有迫切需要,所以不能同他破裂,而且耳聞她有跟他結婚的意思),他跟德·夏呂斯先生的交情(雖然其實並沒有使他從奧黛特那裡得到多大好處,但他是他們倆共同的朋友,奧黛特對他很是敬仰,有這樣一位朋友在她面前說他的好話,他想著也不無溫馨之感),還有他自己的聰明才智,他是全部用來每天安排巧計,使得奧黛特覺得有他在身邊陪伴雖不一定是賞心快事,至少是必不可少的。他想,要是這些條件全都沒有的話,他會變成什麼樣子;他想,要是他象許多人那樣貧窮、低微、一無所有,不得不有什麼工作就幹什麼工作,或者是依賴父母或妻子,他早就不能不離開奧黛特,心有餘悸的那場夢就會變成現實。他心想:「人總是生在福中不知福。他們也決不象他們自己所想的那麼不幸。」但他又想,他現在這種生活已經持續了好幾年了,他所期望的也就是這種生活能持續下去,繼續犧牲他的工作、他的樂趣、他的朋友,最後是犧牲他的一生來每天都期待一個並不能給他帶來任何幸福的約會;他還想,他這樣做是不是錯了,凡是促進他倆的關係,防止其破裂的一切是不是在毀壞他的前途,他所應該期求的是不是正是他現在慶倖僅僅是夢中發生的事情,也就是他的離去?他心想,人總是生在禍中不知禍,他們也決不象他們自己所想的那麼幸福。

  --------
  ①在海牙。
  ②尼科拉斯·馬斯(1632——1693):荷蘭畫家。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