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七五


  突然間。奧黛特仿佛進來了;看到她的出現,他簡直肝腸寸斷,不由得把手捂住心口。原來小提琴奏出了高音,連綿繚繞,仿佛若有所待,這等待在繼續下去,懷著已經瞥見它等待的對象從遠處走將過來的激奮維繫著那高亢的樂音,同時作出最大的努力持續到它的到達,在自身消失以前接待它的光臨,竭盡全部餘力為它敞開大路,讓它過來,就好象我們用雙手撐著一扇大門,阻止它自行關閉似的。斯萬還沒有來得及明白過來,還沒有來得及對自己說「這是凡德伊的奏鳴曲中那小樂句,別聽了」這句話時,直到那晚之前還得以掩埋在他心靈深處的對往昔奧黛特還愛著他的那些日子的回憶,卻上了突然射出的一道光芒的當,以為愛情的季節已經回來,在他的心中又蘇醒過來,振翅飛翔,向他縱情高唱已被忘卻的幸福之歌,全然不憐憫他當前的不幸。

  過去他也常說「在我幸福的時日」、「在我得到她的愛的時日」,這些都是抽象的詞語,說的時候也不感到特別難受,因為他腦際並沒有在其中注入什麼與過去有關的事物,只有一些虛妄的片斷,並不保存什麼實在的東西,而這一次重新找到的卻是把失去的幸福中那特殊的、易於消失的精髓永遠固定下來的一切東西;一切又都在他眼前重現:她扔進他的馬車並被他舉到嘴唇邊的那朵菊花的雪白的捲曲的花瓣,上面寫著「在給您寫這信時我的手顫抖得多麼厲害」的印有凸起的「金屋」兩字的信紙,以及當她以懇求的口吻向他說:「我想不用再等多久您就會打發人來找我的吧」時那緊蹙的雙眉;他又聞到在洛雷丹諾去給他找那個小女工前理髮師為他理髮時,燙髮鉗發出的氣味。那年春天暴雨來得如此頻繁,他在月色下坐在他那四輪敞篷馬車裡冷得直哆嗦地回家;心理的習慣、季節的印象、皮膚的反應,這些東西構成一張大網,在一連好幾個星期當中把他的整個身子都罩上了。在那時,他嘗到那些除了愛情別無他事的人們的種種樂趣,肉欲的追求也得以滿足。他曾以為他可以永遠如此,將來無需領略其中的痛苦;現在奧黛特的魅力跟那個象一個模糊的光暈那樣籠罩著他的可怕的恐懼相比,已經微不足道了,而這光暈就是不能每時每刻都知道她在幹些什麼,不能隨時隨地佔有她的那種焦躁不安。唉!他想起了她高叫「我隨時都可以同您見面,我什麼時候都是有空的!」時的那種語調,然而現在她卻什麼時候都沒有空了!她對他的生活的興趣和好奇,對答應她介入他的生活這種熱切的願望(他當時卻怕它會引起可厭的打擾)也不復存在了!當初她必須苦苦哀求,他才答應讓她領到維爾迪蘭家去:當初他每月只讓她上他家去一次,而她總得反復強調她夢寐以求的兩人天天見面這個習慣將給她帶來何等的快樂(而他卻認為那是枯燥乏味的苦差使)之後,他才勉強答應她的要求,後來她卻對這種習慣感到厭惡,徹底擺脫了,可他卻已經把它看成是無法遏制的痛苦的需要。他記得當他第三次見到她時,她曾一再問道:「為什麼不讓我更經常地來看您?」他當時殷勤有禮地笑著答道:「我是怕來日徒然自苦呀!」唉!現在呢?她倒還是有時從飯店或者旅館用帶銜的信紙寫封信來;可這些銜頭上的一個個字都象火一樣燒他的心。「這是在符耶蒙旅館寫的?她上那兒去幹什麼?跟誰去的?幹了些什麼?」他想起了意大利人大街正在一盞盞熄滅的煤氣街燈,那時他已經失去了一切希望,竟在那幾乎是神乎其神的夜裡,在影影綽綽的人影中把她找著了(那天夜裡,他幾乎沒有問如果去找她,又如果把她找著的話,是否會引起她的不快;他心裡是那麼確有把握,當她看見他,跟他一起回去時,她准會感到最大的快樂),而現在這個夜晚確實已經屬￿一個神秘的世界,它的大門已經全都關上,他再也無法重新進去了。斯萬現在一動也不動地面對這重溫的幸福,只見有一個不幸的人引起他的憐憫之心(因為他沒有馬上把他辨認出來),為了免得別人看見「他倆」熱淚盈眶,便把頭低了下去。這個人就是他自己。

  等他明白過來以後,他那憐憫之心也就隨之消失,然而他妒忌她曾經愛過的另一個自己,妒忌他過去時常認為(然而心裡也並不過分難過)「她也許在愛著」的那些人們,因為他心中關於愛的空泛的概念(其實其中並沒有愛情)已經由充滿著愛情的菊花的花瓣和「金屋」餐廳信紙上的箋頭取而代之了。他的痛苦之情愈來愈強烈,他抬手擦一擦前額,把單片眼鏡摘下,擦拭擦拭鏡片。毫無疑問,如果他這會兒能看到他自己的話,他會把他剛才像是摘下一個討厭的念頭那樣摘下的單片眼鏡,像是擦拭掉煩惱那樣用手絹擦拭那蒙上水氣的鏡片的單片眼鏡,補充到他剛才——加以區別的那一系列單片眼鏡行列中去的。

  在小提琴聲中——你如果看不到樂器的話,你就不能把所聽到的聲音跟樂器的形象聯繫起來,而手器的形象是能改變樂器的音色的——有著跟次女低音一樣的聲音,使人產生有一位女歌唱家來參加這個音樂會的幻覺。你抬起眼來,卻只見到那精緻得跟中國珠寶盒一樣的琴身,而且有時還能聽到美人鳥迷人的歌聲;有時也似乎聽到被俘獲的精靈在這中了魔法的顫抖的寶盒中,就象一個淹沒在聖水缸裡的魔鬼的掙扎聲;有時又仿佛有一個神乎其神的純潔的生靈在空中飄蕩,展現它那看不見的啟示。

  與其說樂師們在演奏那個樂句,倒不如說他們在舉行為召喚這個樂句出現所需的儀式,在誦念為使它出現並使它的奇跡得以延續一些時間所需的咒語;斯萬現在不再能看到它,除非它屬￿一個紫外線的世界,他在離它越來越近時卻一時失明,只感到這一變化使他的精神為之一爽;他現在感到這個樂句出現在他面前,像是他的愛情的保護神和知情人,為了能在大庭廣眾之中走到他的跟前,把他拉到一邊跟他絮語,而用這有聲的外形把自己喬裝打扮起來。當這樂句從他身邊飄然而過,輕盈、安神,象鮮花的清香那樣悄悄私語,傾心相訴,他仔細啼聽每一個字,直惋惜話語如此迅速地飛逝,不由自主地用嘴唇去親吻那和諧的,正在消逝的形體。他現在已經不再有遭流放的孤獨之感了,因為樂句在跟他說話,悄悄地談到了奧黛特。因為他現在不再象過去那樣以為這樂句不認識奧黛特和他了。它曾如此經常地目睹過他倆在一起時的歡樂情景!不錯,它也時常提醒他這種歡樂的不實在,會稍縱即逝,甚至就在那時,他也在樂句的微笑中,在它清澈的促人醒悟的聲調中窺出了痛苦的苗頭,而他今天從中覓得的卻幾乎是高高興興的聽天由命的甘美。當年這樂句曾跟他談起過悲傷的事,他自己雖未被波及,只見到樂句帶著微笑把它們在它曲折湍急的激流中沖瀉而下,而現在這些悲傷的事卻是他親自嘗過的了,而且沒有希望得以擺脫。這樂句仿佛也象當年說到他的幸福時一樣,對他說:「這有什麼關係?這算不了什麼。」斯萬心裡第一次浮現對這位凡德伊,對這位本身多半也曾嘗過苦澀滋味的,從不相識的崇高的兄長的憐憫與柔情;他度過了怎樣的一生?他是從怎樣的痛苦中汲取了神般的力量,汲取了無窮的威力來創作的?當這小樂句對他談起他的痛苦的虛妄時,斯萬體味到這箴言的甘美,但就在片刻以前,當他從把他的愛情看作是無關緊要的閒事的那些不相干的人的臉上窺出這種意思的時候,他卻覺得這條箴言難以容忍。那是因為那個小樂句,與此相反,不管它對心靈的這些狀態的短暫易逝表示了什麼見解,它從中所看到的卻跟這些人不一樣,並不是沒有實際生活那麼嚴肅的東西,相反卻是遠遠高出於生活的東西,是唯一值得表現的東西。這個小樂句試圖模仿,試圖再創造的是內心哀傷的魅力,而且要再現這種魅力的精髓;除了親身感受這種魅力的人之外,任何別人都認為它是不能傳達,也是毫無價值的;這個小樂句卻把它的精髓抓住了,把它化為可以看見的東西。它使得它的聽眾只要多少有點音樂細胞,承認這種魅力的價值,嘗到它的神奇的甘美,然而日後在他們身畔看到的每一個特定的愛情當中,他們卻又看不到這種魅力了。當然,這小樂句把這種魅力編組起來的形式是不能化為邏輯的推理的。但一年多以來,對音樂的愛好向他揭示了他心靈中的許多寶貴財富,至少在一段時間之內在他身上生根發芽,斯萬從此就把音樂的主旨看成是真實的思想,是另一個世界、另一種類型的思想,蒙著黑影、不為人所知、智力所不能窺透的思想,然而這些思想依然是完全可以相互區別,各有不同的價值與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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