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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這准是一個怒氣衝天卻又講體面的人創造出來的,他不敢把第一個詞說完。」

  「可既然他不能自己把第二個詞說出來,他又何不把第一個詞說完,一了百了呢?咱們這是在大發雅興,開起玩笑來了,親愛的夏爾——不過現在老見不著您,真夠傷腦筋的,」她以溫存的語調找補一句:「我是多麼喜歡跟您聊聊天。您想想,我都沒法子讓弗羅貝維爾這笨蛋明白康布爾梅這個名字為什麼能嚇人一跳。生活這個東西也真是可怕。只有看到您的時候,我才不感到厭煩。」

  這當然不是真話。不過斯萬跟親王夫人對小事情的看法是一致的,結果連說話的方式甚至讀音都非常相似,要不然正是這個相似導致他們看法的一致。這種相似倒並不太引人注目,因為他們兩個人的聲調迥然不同。不過只要你能在想像中把斯萬的話語裡他那洪亮的嗓音跟話語從中吐出的兩撇小鬍子去掉,你就可以發現這些語句、音調的這些變化,全都是蓋爾芒特那小圈子那一套。可在大事情上,斯萬跟親王夫人就毫無共同之處了。不過自從斯萬如此消沉,隨時總感到就要哭出聲來以後,他總象一個殺人兇犯需要把他犯的罪行訴說出來一樣,需要把他自己的苦楚傾吐一番。聽到親王夫人說到生活這個東西也真是可怕時,他感到得到一點安慰,仿佛親王夫人跟他說起了奧黛特似的。

  「對啊!生活這個東西真是可怕。咱們得時常見見面,親愛的朋友。跟您在一起,好就好在您不是個嘻嘻哈哈的人。咱們可以一起度過一個愉快的晚間。」

  「那是當然,您為什麼不到蓋爾芒特來呢,我婆婆會高興得要死的!這地方景色不美,不過我敢說這地方並不令人不快,我討厭『風景如畫』的地方。」

  「這我相信,你們那地方好極了,」斯萬答道,「此刻對我來說都已經太美,太熱鬧了,反正這是一個使人幸福的地方。這也許是因為我在那裡生活過,所以連那裡的一草一木都能跟我說得上話。當微風拂面,麥穗蕩漾的時候,我就感覺到有人要來,將要收到什麼消息;還有河邊那些小房子……我該是多麼不幸,如果……」

  「哦!親愛的夏爾,留點兒神,那兇神惡煞朗比榮婆娘瞧見我了,快把我擋住,告訴我她家發生了什麼事,我都搞胡塗了,是她把女兒嫁出去了,還是給她的情夫找了個妻子,我鬧不清了;也許是把她的女兒嫁給了她的情夫?啊!我記起來了,是她被她那親王丈夫休了……您裝著給我講話,省得這位貝雷妮絲①來請我去吃飯。再說,我也得走了。您聽我說,親愛的夏爾,這回總算見著您了,您就不能跟我一起上帕爾馬公主家去?她會是多麼高興,再說巴贊也要跟我在她家碰頭的。要不是梅梅帶來點您的消息……您想想,我現在根本就見不著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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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猶太希律王族的公主,與狄度熱烈相愛,狄度曾欲娶之為妻,但在即羅馬帝位後,因羅馬人的反對被迫將她遣走。拉辛作有同名悲劇,高乃依則作為英雄喜劇《狄度與貝雷妮絲》。

  斯萬沒有答應;他早就告訴德·夏呂斯先生,他一離開德·聖德費爾特夫人家就直接回家去,他不想為了上帕爾馬公主家去就看不到他一直在期待著的,由僕人送去或者留在門房裡等待著他的那張便條。那天晚上洛姆夫人對她的丈夫說:「可憐的斯萬哪,他還是那麼親切可愛,不過著樣子挺倒黴的。您過幾天會看到他的,他答應最近上咱家來吃飯。一個那麼聰明的男人,為了那樣一種女人而苦惱,我覺得真是荒唐。那女人一點兒意思也沒有,有人說她是笨蛋。」說這種話,得有未墮入情網中人的那種清醒才行,這樣的人認為一個有才智的人只能為值得為之憔悴的人才憔悴;要是有人為霍亂菌這樣渺小的東西而甘願染上霍亂,豈不是咄咄怪事!

  斯萬想走,可正在終於可以脫身的時候,弗羅貝維爾將軍卻請他把德·康布爾梅夫人介紹給他,他這就不得不跟他回到客廳去找她。

  「我說啊,斯萬,我寧願安安穩穩在家裡當這個女人的丈夫,也不願被野蠻人宰了,您說呢?」

  「被野蠻人宰了」這幾個字刺痛了斯萬的心;他馬上就感到需要繼續和將軍談一談:

  「是啊,很多人就是這樣結束了自己的一生的。譬如說,您肯定知道,那位由迪蒙·德·烏維爾①把他的骨灰帶回來的那位航海家拉貝魯茲(斯萬講到這裡的時候感到很幸福,仿佛他是在說起奧黛特)。他是個好樣兒的,我對他很感興趣。」說到這裡他都有點傷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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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迪蒙·德·烏維爾(1790——1842):法國航海家。

  「啊!沒有錯。拉貝魯茲誰不知道?有條街都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將軍說。

  「您認識拉貝魯茲街上的人?」斯萬興奮地問。

  「我就認得德·尚利福夫人,她是那位好樣兒的肖斯比埃爾的妹妹。她有天舉辦了一個戲劇晚會,挺好的。她的沙龍今後會是很出色的,您瞧吧!」

  「啊!她住在拉貝魯茲街!這條街挺討人喜歡的,挺美,挺冷清。」

  「不,您大概有些時候不去了;現在不冷清了,那個區到處都在蓋房子。」

  斯萬最後把德·弗羅貝維爾先生介紹給年輕的德·康布爾梅夫人,這是她首次聽到將軍的大名,她匆匆擺出一個愉快和驚訝的微笑——這是對一個從來沒有聽說起過的人的微笑;她新婚不久,對這家的朋友還不認識,別人領到她面前的每一個人,她都以為是家裡的朋友,心想要是能裝出自從她嫁到這家以後就常聽人說起他的話,那就顯得很得體,所以就不無猶豫地伸出手來,這猶豫既說明她在克服她早就學會了的含蓄,也說明那由於戰勝了這猶豫而發自內心的友好情誼。就這樣,她的公婆(她依然認為他們是法國最顯赫的貴人)說她是個天使:他們特別要顯示他們之所以挑中她做他們的兒媳婦,正是由於他們看中了她的人品,而不是她家巨大的家財。

  「一眼就可以看出您有音樂的天賦,夫人,」將軍對她說,不露痕跡地提起剛才蠟臺託盤那檔子事。

  音樂會繼續進行,斯萬知道他在這個新節目沒有結束以前是脫不了身的。跟這些人一起被囚禁在這間屋裡,他感到痛苦,他們的愚蠢和可笑刺痛著他的心,更何況他們不知道他在愛著一個人,而且即使知道,也不會感到興趣,只能是笑他幼稚,惋惜他做出這等傻事;他們把他的那份愛情表現為只為他一個人存在的主觀狀態,缺乏任何外在的東西向他證明這是一個客觀存在;他特別感到痛苦的是,他的奧黛特決不可能來到,所有的人和所有的東西對她都一概陌生,她完全不能涉足的這個地方,而他還要持續流放下去,以至於樂器的聲音簡直要使他叫喊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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