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六八


  「小梅梅,我可不太明白……你們不是一出她家就奔格雷凡蠟人館的。你們先上別的地方去了。沒有?哪!那就怪了!小梅梅,您真把我逗死了。她接著又上『黑貓』,真是個怪念頭,這主意是她出的嗎?不?是您。那就怪了。這倒果然不是個壞主意,她在那裡准有許多熟人?不?她跟誰也沒有講話?這就神了。你們倆就這麼著呆在那裡?周圍一個人也沒有?這景象我倒能想像得出來。您真好,我的小梅梅,我真喜歡您。」斯萬感到松了一口氣。他有時心不在焉地跟一些不知道他跟她那檔子事的朋友聊天,偶爾聽到象「我昨天看見德·克雷西夫人來著,跟一位我不認識的先生」這樣的句子;這樣的句子馬上就在斯萬的心裡化為固態,硬化成為水垢,劃破他的心,從此不再離開,而象「她誰也不認識,跟誰也沒有講話」這樣的語句在他心裡又是流動得何等順利,何等潤滑,何等通暢,又是何等易於吸收!不過再過一會兒,他又心想,奧黛特大概覺得他挺乏味,不然怎樣寧願去找那樣的樂趣也不願意跟他在一起呢?那些樂趣沒有什麼了不起,這固然使他安了心,卻也使他痛苦,仿佛是被人出賣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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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麥克——馬洪擔任總統的七年期間(1873—1879)。

  即使他無法知道她上哪兒去了,這也足以使他心中的焦慮平靜下來;對這種焦慮,奧黛特的在場,在她身邊的溫馨之感是唯一的特效藥(這種特效藥久而久之加重了病痛,然而至少暫時可以鎮一鎮痛);只要奧黛特同意他呆在她家裡等她回來,也就夠了;在這寧靜的等待的時刻裡,另外一些由於某種魅力、某種魔法而在他心目中顯得與眾不同的時刻會來與之交融在一起。可是她卻不同意,他只好回自己家去,在路上強制自己考慮種種方案,不去想奧黛特,甚至在寬衣的時候也在咀嚼著歡快的想法;他滿懷明天能看到什麼傑作的希望上了床熄了燈;可是一等他為了準備睡覺而中止對自己感情的控制(這種自我控制早已習慣成自然,連他自己也意識不到了),他就感到身上一陣寒戰,不由得哽咽起來。他也不想問個為什麼,擦擦眼睛,含笑對自己說:「敢情好,我都得了神經病了!」然後他還是不禁懷著極度的厭倦想到明天還得重新開始設法打聽奧黛特到底幹了些什麼,設法運用一切影響,力求跟她見面。這種無休無止、毫無變化、毫無結果的活動,對他來說是一種如此嚴酷的必需,以至有一天,當他看到腹部長了一個腫塊的時候,他都為這也許是個致命的腫瘤而高興萬分,心想從此就可以不必再做任何事情,聽憑這疾病的支配,成為它手中玩弄的對象一直到那為時已經不遠的末日。在這個時期,他雖然沒有明確承認,卻時常但願死期早臨,而這與其是為了擺脫這深刻的痛苦,倒不如說是為了擺脫他所作的努力的單調乏味。

  然而他還是希望能活到他不再愛她的時候,那時她就沒有任何理由向他撒謊,他也就終於可以知道那天他在下午去看她的時候,她是否正和福什維爾睡覺。時常在一連幾天當中,對她愛著另外一個男人的懷疑使他不再向自己提出那跟福什維爾有關的這個問題,把這問題幾乎看得是無關緊要,這就像是老毛病呈現出新的形式,仿佛使得我們暫時擺脫了舊的病狀。甚至也有些日子,他不為任何懷疑所苦,自以為已經痊癒,然而到了第二天早上醒來時,他又在同一部位感到同樣的痛苦,而這種感覺在頭天白天仿佛已經在各種不同的印象的急流中沖淡了。其實這個痛苦的位置並沒有轉移,正是這個劇烈的痛苦把斯萬弄醒了。

  每天縈繞在他腦際的這些如此重大的事情(他見多識廣,知道那些事情無非是尋歡作樂罷了),奧黛特卻從不提供任何情況,他也不能經久不息地老在想像,想著想看腦子也就空轉了;這時他用手指揉揉疲乏的眼瞼,就好象是擦擦夾鼻眼鏡的鏡片一樣,然後徹底停止思想。在這一片茫茫之上卻不時浮現出一些事情,隱隱約約地通過奧黛特而與她的一些遠親或者昔日的朋友有關,這些人她時常提起,說是由於接待他們而不能見他的;在斯萬心目中,這些人似乎構成奧黛特的生活的固定的、不可或缺的框架。由於她不時對他說起「我跟我的女友上跑馬場的日子」時的特殊聲調,所以當他有病,他想到「奧黛特也許會到我家來」時,忽然想起那天正好就是那個日子,他就心想:「啊!不行,這就不必請她來了,我怎麼早沒有想到,今天是她跟女友上跑馬場的日子。還是等待時機提點能辦得到的事情吧;提出一些不能被接受,肯定要遭回絕的事情,會有什麼好處?」落到奧黛特頭上而斯萬不得不依從的那個上跑馬場去的義務,在他看來不僅是不可抗拒,而且它的必要性仿佛使得所有跟它直接間接有關的事情都成為合情合理又合法的了。如果有人在街上跟奧黛特打了招呼,引起他的妒意;如果她回答這個人的問題時把這位陌生人跟她對他常談的兩三樣重要義務連系起來,譬如她說:「這位先生那天跟陪我上跑馬場的那個朋友坐在同一個包廂」時,這個解釋就消除了斯萬的懷疑,認為奧黛特那位女友除了奧黛特以外還邀了別的客人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卻從來也沒想這些客人是怎麼樣的人,而且即使想了也是想不出來的。啊!他是多麼想認識把奧黛特帶到跑馬場去的那位女友,多麼希望她也能把他帶去!他是多麼願意把他所有的親友來換一個能常見著奧黛特的人,哪怕她是一個修指甲的也好,是個店員也好!他願為她們花費比為王后們還要多的錢。她們身上也體現了奧黛特的一部分生活,難道這不正是對他的痛苦的鎮痛劑嗎?要是能在那些由於興趣一致或者由於同樣純樸的天性而跟奧黛特保持友好往來的小人物家中愉快地度日,那該多好!他是多麼希望能從此搬到奧黛特從不帶他去的那所雖然肮髒然而值得羡慕的房子的六樓長住,他情願在那裡假裝是那個歇手不幹的小女裁縫的情人,從此每天都能接待奧黛特來訪!在這些平民區裡,生活雖然簡樸貧困,然而甘美、寧靜而幸福,他真願意永遠住下去!

  還有時候,她在碰到斯萬以後又有一個他所不認識的男人向她走來,這時他可以在奧黛特的臉上看到那天他去看她而福什維爾也在場時她臉上那種愁容。不過這種情況是罕見的,因為在不管有什麼事情要做也不管旁人的閒言碎語而跟他會面的日子裡,奧黛特主導的情緒是自信和泰然自若:想當年她剛認識他的時候,無論是在他身邊還是不在他身邊而給他寫信的時候,她總是那麼怯生生的(「我的朋友,我的手抖得這麼厲害,連字都寫不了了」——她至少是這樣說的,而且這種感情總有一點是真的,才有誇大的基礎)。那時候她是喜歡斯萬的。我們顫抖,不是為了自己,就是為了所愛的人。當我們的幸福不再掌握在他們手裡的時候,我們對他們就能泰然處之,就能從容自如,就能無所畏懼。當她現在跟他說話,給他寫信的時候,他就不再用那些製造他是屬￿她的那種幻想的字眼,不再在談到他的時候拼命找機會用「我的」等字樣,例如什麼「您是我的一切,這是我們的友誼的香水,我把它留下」諸如此類的話;她也不再跟他談起什麼前途,談起什麼死亡,說得好象他們不但同命運,還將要同生死似的。想當年,他無論說什麼,她總是讚賞地答道:「您,您這個人就是跟常人不一樣嘛」;她瞧著他那稍微有點禿頂的長腦袋(那些知道斯萬的成就的人們心想:「要說漂亮,他算不上漂亮,可是要說帥,你瞧他那頭髮,那單片眼鏡,那微笑!」),急於要知道他是怎樣一個人而不是力求當上他的情婦,她說:「我要是能知道這腦袋瓜裡想的是什麼,那該多好!」現在啊,不管斯萬說什麼,她答話時總有時帶點氣惱,有時則顯出一副寬宏大量的樣子:「啊,你這個人總是跟別人不一樣!」現在她瞧著他那操心操得稍現蒼老的臉(現在所有的人都是讀了說明書才發現一部交響音樂作品的主旨,知道孩子的父母是何許人才發現他哪些地方象他父母,憑著這麼一點本領,說「要說醜,他並不算醜,可他就是那麼可笑,你瞧他那單片眼鏡,那頭髮,那微笑!」憑著他們的想像,僅僅隔了幾個月時間,就畫出了一條分界線,一邊是情人的面貌,一邊是王八的嘴臉),說:「這腦袋瓜裡想的是什麼,我要是能以改變,叫它合情合理,那該多好!」

  斯萬依然還是相信他所希望的事情是會實現的,奧黛特對他的舉止雖然也引起他的懷疑,但他還是熱切地對她說:

  「如果你這麼想,你就能辦得到。」

  他試圖向她解釋,除她以外的別的女人都求之不得地獻身於安慰他,控制他,督促他這個崇高的使命,而應該指出,在她們手裡,這個崇高的使命對他來說只不過是對他的自由的既不慎重又難以忍受的冒犯。他心想:「要是她不多少有點愛我的話,她是不會存改造我的願望的。要改造我,她就必須跟我有更多的往來。」就這樣,他就把她對他的責備看成是對他感興趣,也許還是愛他的表現;的確,她現在對他的責備越來越少了,以至他都只好把她不讓他幹這幹那看成是這樣的表現。有一天,她對他說她不喜歡他的馬車夫,說他挑撥斯萬找她的岔,至少他在執行斯萬的命令時不夠嚴格,不夠恭敬。她感覺到他希望從她嘴裡聽到「下回別讓他送你上我家了」這樣的話,正如他希望受她一吻一樣。那天她情緒好,所以終於對他說了;他很感動。到了晚上,當他同德·夏呂斯聊天的時候(在他面前談她可以毫無顧忌,而他即使是跟不認識她的人所談的話,也都或多或少地與她有關),他對他說:

  「我想她還是愛我的;她對我那麼好,對我所做的任何事情都是不會漠不關心的。」

  如果當他跟一個要在半道下車的朋友一起登上他的馬車時,那位朋友說:「怎麼回事?怎麼不是洛雷丹諾駕車?」斯萬在回答的時候又是高興,又有點慘然:

  「嗨!乖乖!跟你說吧,當我上拉彼魯茲街的時候,我是不讓洛雷丹諾駕車的。奧黛特不喜歡我帶洛雷丹諾去,她覺得他跟我不般配。唉!女人嘛,你有什麼辦法?我知道她會很不高興的。好吧!我就只好帶雷米了,要不然可就好看了!」

  奧黛特現在對斯萬這種漠不關心、冷冷冰冰,甚至急躁易怒的態度,斯萬自然感到痛苦;然而他並不知道他痛苦到什麼程度,因為奧黛特對他冷淡是一天一天,一步一步發展起來的,他只是在把她今天是怎樣跟她開始又是怎樣加以對比時才能測出這變化是何等之深。而這變化就是他那日日夜夜在折磨著他的深刻而隱密的創傷;當他一感到他的思想就要觸及這個創傷時,他就趕緊把它扭轉方向,免得過分痛苦。他只能泛泛地說「從前有個時期奧黛特是比現在更愛我的」,可是他從來想不出那個時候的一個具體圖景。在他的工作室裡有一個五斗櫃,他儘量不去看它,出出進進寧可拐一個彎,因為在一隻抽屜裡藏著他第一次送她回家時她送給他的那支菊花,還有寫著「您為什麼不連您的心也丟在這裡呢?如果是這樣的話,我是不會讓您收回去的」,以及「不管是在白天還是晚上幾點鐘,只要您需要我,隨時給我打個招呼,我就奉陪」這些字樣的信,同樣,在他心裡也有一個地方是他不讓他的思想接近的,在必要時就來一大段拐彎抹角的道理來避免他的思想經過這個地方:這個地方就是對往日幸福日子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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