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六七


  的確,他早已忘了他是那個「小斯萬」了,所以當他一時間內重新成為這個「小斯萬」時,竟感覺到這個樂趣比他平常感到的並也早已無動於衷的那些樂趣都要強烈;資產者(對他們來說他從來都是那個「小斯萬」)的殷勤要比貴族的親切稍遜一籌,然而卻更討人喜歡,因為資產者的殷勤跟對人的尊敬之情是結合在一起的,所以無論哪位親王殿下給他來的信,請他參加的什麼招待會,在斯萬心目中都不如他父母親的老朋友請他擔任證婚人或者僅僅參加婚禮的邀請信更彌足珍貴;他父母親的這些老朋友,有的一直還跟他見面,臂如我的外祖父頭年還曾請他參加我母親的婚禮;另外有些只跟他有一面之交,但對已故斯萬先生這位可尊敬的繼承人還是彬彬有禮的。

  但由於他跟上流社會人士年代久遠的親密相處,他們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他的住處、僕人和家庭的一部分。當他想起他那些顯赫的朋友時,他覺得他們也跟上代傳給他的美好的地產、精緻的銀餐具、好看的桌布一樣,都是一種依靠,一種提供舒適的設備。當他想到,萬一他在家裡忽然病倒時,他的僕人前去求援的必然是夏特勒公爵、羅伊斯親王、盧森堡公爵和夏呂斯男爵①,想到這裡,他就象我們家的弗朗索瓦絲知道她來日將用繡了她自己的姓名,沒有打過補丁的細布(或者縫補得如此精巧,顯示出那雙巧手的高超技藝)裹了入殮時同樣感到安慰——這是她的心神往已久的裹屍布,雖不值錢,但已經足夠體面,可以心滿意足了。尤其是,在他所有與奧黛特有關的行動和思想當中,斯萬總有一個沒有明確說出來的占主導地位的想法,那就是認為他自己在她的心目中,也許比任何人,比維爾迪蘭家最討厭的忠實信徒都要親些,然而並不是她最樂於相見的一個——當他想到那麼一群人認為他是鑒賞趣味最高的一個,是他們竭力要拉攏,為見不到他而感到遺憾的一個人時,他就相信這世上是另有一種更幸福的生活的,幾乎已經感到嘗試嘗試這種生活的欲望,就如同一個臥床多月,飲食受到嚴格控制的病人,從報上看到正式宴會的菜單或者到西西裡島的旅遊廣告時一樣躍躍欲試。

  --------
  ①都是斯萬的朋友,其中夏特勒公爵(1940—1910),是法國國王路易·菲利浦之孫,巴黎伯爵之弟。

  如果說他是為了不去拜訪他在上流社會中的朋友們而為自己辯解的話,他在奧黛特面前竭力為自己編造種種理由卻是千方百計為了要去看她。而且他還得為此而掏腰包(到了月底時常還得想一想,是否太打擾她,去看她的次數是否太多了,給她四千法郎是否太少),每次還得找個藉口,帶點禮物送去,想出點她要聽的消息,或者去找德·夏呂斯先生(有回在上她家去時在半路上碰到,硬要斯萬陪著他去)。要是沒有任何藉口的話,他就請德·夏呂斯先生上她家去,讓他跟她在漫談中,說是突然想起有話要跟斯萬說,請她打發人去把他馬上請來她家;大多數時候是斯萬在家裡白等,德·夏呂斯先生晚上來跟他說,他這一計沒有成功。結果呢,她現在時常離開巴黎,即使在巴黎時也很少跟他見面,而當年愛他的時候,卻老說:「我總是有工夫的」,或者說:「別人的閒言碎語我才不管呢」,現在可好,每當他想跟她見面的時候,她要麼提什麼人言可畏,要麼推說有事。當他說到要同她去看什麼義演,參加美術預展,觀看劇本的首場演出時,她就說他想把他們之間的關係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說他把她當作姑娘家看待。事情發展到了這等地步,為了免於哪兒也找不著她,斯萬有天就上貝爾夏斯街我外叔祖父阿道夫住的那套套房去找他,請他對奧黛特施加影響;他知道她是認識並且很喜歡我外叔祖父的,他從前也是她的朋友。當她在斯萬面前談起我外叔祖父時,她總是象吟詩一樣說話:「啊!他哪,他可不跟你一樣,他對我的友情是多麼純潔、偉大、高尚!他可不會這麼小看我,想跟我在隨便什麼公共場所一起露面。」斯萬感到有點為難,不知道在我外叔祖父跟前談奧黛特時該把調子定得多高,他先說她人品是如何優秀,她的人情味是如何超出常人,她的品德是如何非言語所能形容,又如何非任何概念所能概括。「我想跟您談一談。奧黛特是怎樣一個可愛的人,怎樣一個高出於所有女人的人,怎樣一個天使,您是知道的。您也知道巴黎的生活是怎麼回事。您跟我所認識的那個奧黛特,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認識的。所以麼,有些人就覺得我在扮演一個可笑的角色;她都不答應我在外邊,在劇場碰見她。她對您是那麼信任,請您在她面前為我說幾句話,告訴她別以為我在街上給她打個招呼就會給她帶來什麼災難。」

  我外叔祖父勸斯萬過些日子再去看奧黛特,她只會因此而更加愛他,又勸奧黛特,斯萬愛在哪兒跟她見面,就讓他在哪兒跟她見面。幾天以後,奧黛特對斯萬說,她大失所望,原來我外叔祖父跟所有的男人沒有什麼兩樣:他不久前想對她強行非禮。斯萬一聽就要去找我外叔祖父算帳,奧黛特把他勸阻了,可是當他碰見我外叔祖父時還是拒絕跟他握手。斯萬原希望,假如他能再次看到我外叔祖父,跟他私下談談,弄清他跟她當年在尼斯時的生活有關的一些流言蜚語,因此就更加後悔跟我外叔祖父阿道夫鬧了不和。我外叔祖父當年是常在尼斯過冬的。斯萬心想:他也許正是在那裡認識奧黛特的。有人在他面前漏了點話鋒,是關於某個人的,這個人可能曾經是奧黛特的情人,這就使得斯萬大為震驚。有些事情,在他知道以前,聽起來可能覺得再可怕也不過,再難以置信也不過,一旦知道了,就永遠跟他的愁思結上不解之緣,他承認它們,而且不再能相信它們沒有存在過。只不過每一件事情都把他對他情婦的看法作出一點修正,從此難以改變。有一陣子,他都認為,以前他沒有料到奧黛特會那麼輕佻,現在她的輕佻卻幾乎盡人皆知,而當她在巴登和尼斯度過的幾個月當中,她的風流是出了名的。他想跟幾個絝袴子弟接近接近,向他們打聽打聽;可他們知道他認識奧黛特;而且他自己也擔心這會使他們重新念叨她,又來纏她。直到那時之前,一切與巴登或者尼斯這兩個五方雜處的城市生活有關的事情在他心目中比什麼都無聊乏味,可忽然聽說奧黛特從前曾經在這兩個遊樂城市過花天酒地的生活之後,他卻怎麼也鬧不清那僅僅是為了滿足她對金錢的需要呢(現在有了他,這個問題就不再存在了),還是只因為一時心血來潮(這可還會出現的)。現在他帶著無能為力、莫名其妙的強烈的不安心情,俯身下視吞沒了「七年任期」①最初幾年的那個無底洞,在那些年代中,人們在尼斯的英國人大道上過冬,在巴登的椴樹蔭下度夏,而他卻覺得這些年月是個雖然痛苦然而輝煌的深淵——詩人是會這樣說的:他會把當年蔚藍海岸報紙上的瑣聞回顧一番,只要它們能幫助他對奧黛特的微笑或者眼神——依然還是如此善良樸實——有所瞭解,他會比他作為美學家,為了深入理解波堤切利的《春》、《美麗的伐娜》、《維納斯的誕生》而研究十五世紀佛羅倫薩的資料時還要熱心。他時常一言不發地瞧著她,陷入沉思之中;這時她就對他說:「你怎麼愁眉苦臉的!」不久前,他還把她看成是個很好的人,跟他認識的最好的女人一樣的一個女人,現在卻想她是一個由情人供養的女人;與此相反,有時他先看到的是跟那些專門吃喝玩樂的絝袴子弟,跟那些男不男女不女的傢伙們廝混在一起的奧黛特·德·克雷西,然後他又看到了這張表情如此溫和的臉,想到了如此善良的性格。他心想:「就算尼斯所有的人都認得奧黛特·德·克雷西吧,又有什麼了不起?那些流言蜚語都是別人編出來的;」他心想那種傳說就算是確有其事吧,也是外在於奧黛特的東西,並不象怙惡不悛的本性那樣是內在的東西;終於被勾引幹了壞事的那個人,那是一個長著一對漂亮的眼睛,有著一顆對別人的痛苦充滿憐憫之情的心,還有一個他曾摟在懷裡,任意擺弄的順從的身子的女人;假如他能使自己成為她須臾不可缺的人的話,有朝一日他就可以把她整個身心完全佔有。她現在就在那裡,時有倦容,臉上這會兒倒顯不出她在全神貫注於折磨著斯萬,又叫人捉摸不透的那些事情;她用雙手把頭髮往後一掠,額頭和臉面都顯得更寬了一些;就在這時候,一個平淡無奇的念頭,一個善良的情感突然象一道金光一樣從她眼裡迸發出來,任何人在休息或沉思一陣以後都會這樣的。象籠罩著雲霞的灰色田野在日落時分突然開朗一樣,她的臉也頓時露出喜色。奧黛特這時的內心生活,她憧憬的那個未來,斯萬是但願能夠與她共享的;看來這沒有受到任何倒黴的騷動的影響。這樣的時刻是越來越難得出現了,可每次出現都不無裨益。斯萬通過他的記憶,把這些斷片連綴起來,刪去兩次之間的間隔時間,鑄就一個善良的、寧靜的奧黛特的金像;為了這個奧黛特,他後來作出了犧牲,這是另一個奧黛特所沒有得到的(我們在這部作品的第二卷裡將要談到)。這樣的時刻可真是難得了,連見她面的機會都不多了!就是他們晚間的約會,她也總要到最後一分鐘才說出她能不能答應,因為她認為他反正總是有空而她得拿准了除他以外沒有別人提出要來才行。她總推說她得等待一個對她至關重要的回音,而即使當她派人叫斯萬來了,晚間的聚會也已開始,只要有朋友請奧黛特陪他們上劇場或者去吃夜宵,她也總是不勝雀躍,匆匆忙忙地著裝。她把衣服一件一件地穿上,每一個動作都加快斯萬離開她,並使她一溜煙地跑開的那個時刻到來;等到衣服穿好,她最後一次把聚精會神、熠熠生輝的目光投向鏡子,在嘴唇上抹點口紅,在前額上做個髮髻,然後叫人把那件綴了金流蘇的天藍色晚大氅拿來。斯萬滿面愁容,她都無法抑制她的不耐煩的心情,說道:「我一直陪你陪到最後一分鐘,敢情你就是這樣來謝我!我想我對你夠好的了。下次我可再也不那麼傻了!」有時他冒著惹她生氣的危險,決心要弄明白她上哪兒去,他甚至幻想跟福什維爾結盟,心想也許他能為他提供情況。再說,當他知道她是跟哪些人在一起度過晚間時,那就不大可能會在他所有的朋友當中找不到知道(哪怕是間接地知道)她是跟哪個男人出去,同時探得某些情況的人。當他給某個朋友寫信,請他設法弄清某一點時,他就如釋重負,不必再向自己一提再提那些得不到答案的問題,而把四出打聽之勞卸卻給別人。其實當斯萬多瞭解一點情況的時候,他也並不就舒坦些。知道一件事情並不等於阻止一件事情發生,不過我們所知道的事情,我們總可以把它們掌握住,雖不是掌握在手中,至少是掌握在腦子裡,在那裡,我們就可以任意予以支配,這種情況給了我們一個幻覺,仿佛對它們能有所為。每當德·夏呂斯先生跟奧黛特在一起的時候,斯萬就高興。他知道,在德·夏呂斯先生和她之間是不會發生什麼事情的,而德·夏呂斯先生之所以跟她一起出去,那是出於他對斯萬的友情,他也會把奧黛特幹了些什麼原原本本地告訴他。有時她斬釘截鐵地告訴斯萬,說她某一晚沒有可能跟他會面,看她那樣子是非出去不可的,斯萬就想盡辦法讓德·夏呂斯先生騰出時間來陪她。到了第二天,他不好意思向德·夏呂斯先生提很多問題,只是假裝沒有太聽明白他的回答,硬要他再說一遍,在每句答話後他感到越來越寬慰,因為他知道奧黛特一晚參加的都是無傷大雅的遊樂。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